後叙

後叙

余覩《尹文子》四本:一涵芬樓景印正統道藏本;一涵芬樓景印江南圖書館藏明翻宋本;一中華書局翻印金山錢熙祚守山閣本,後附校記;一湖北崇文官書局刻百子全書本。其中錢校稱審覈唐魏徵《群書治要》、馬總《意林》,采獵所及,有不同他本而字句劇勝者。遂據道藏本以爲主,而佗本異同,旁逮魏、馬所采,讎記於册,亦有錢校所未及者。又以魏、馬鉤提未得玄要,汰蕪存英,而爲提要以附於篇。而支分節解,標題於端,以最指要,援《河上公老子章句》之例也。

余讀《莊子·天下篇》,稱宋鈃、尹文“接萬物以别宥爲始”。何謂别宥?此其説見於《吕氏春秋·去宥》之篇,設譬以明之。曰:“鄰父有與人鄰者,有枯梧樹。其鄰之父言梧樹之不善也,鄰人遽伐之。鄰父因請而以爲薪,其人不説,曰:‘鄰者若此其險也,豈可爲之鄰哉!’此有所宥也。夫請以爲薪與弗請,此不可以疑枯梧樹之善與不善也。齊人有欲得金者,清旦被衣冠往鬻金者之所,見人操金,攫而奪之。吏搏而束縛[8]之,問曰:‘人皆在焉,子攫人之金,何故?’對吏曰:‘殊不見人,徒見金耳。’此真大有所宥也。夫人有所宥者,固以晝爲昏,以白爲墨,以堯爲桀。宥之爲敗亦大矣[9]。故凡人必别宥然後知,别宥,則能全其天矣。”宥,古通囿。《詩·大雅》:“王在靈囿”,疏:囿者,築牆爲界域而禽獸在其中也。尸子曰:“料子貴别囿”,即别宥也。别囿者,謂不囿於畛域,别而去之也。然則尹文接萬物以别宥爲始,而書乃曰:“接萬物使分,别海内使不續。”曰使分,曰不續,則大有宥而非别宥矣。然而其辭相反,其實相成,蓋子之名家,同於佛之因明,異於歐之邏輯。歐之邏輯,以分析名相徹始徹終;而佛之因明,則分析而蘄之於玄同;子之名家,則有名而歸徼於無名者也。故曰大道無禰,禰器有名。别宥以接萬物,乃能明大道之無禰不續;使别海内,斯以徵禰器之有名。尹文言禰器有名而原之於大道無禰,猶老子言有名萬物之母而先之以無名天地之始也。然則接萬物以别宥爲始,亦何嫌於接萬物使分,别海内使不相續乎?其學出於老氏。大道無禰,故常無以觀其妙,禰器有名,斯常有以觀其徼。而其書引《老子》而釋之者有二:一、老子曰:“以政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釋之曰:“政者,名法是也,以名法治國,萬物所不能亂;奇者,權術是也,以權術用兵,萬物所不能敵。凡能用名法權術而矯抑殘暴之情,則己無事焉,己無事則得天下矣。故失治則任法,失法則任兵,以求無事。不以取彊,則柔者反能服之。”二、老子曰:“民不畏死,如何以死懼之。”釋之曰:“民之不畏死,由刑罰過。刑罰過,則民不賴其生。生無所賴,視君之威末如也。刑罰中,則民畏死。畏死,由生之可樂也。知生之可樂,故可以死懼之。此人君之所宜執,臣下之所宜慎。”蓋發老氏慈儉之旨,而以捄兵刑慘礉之過,以視商君之天資刻薄,申韓之慘礉少恩者,用心固不牟矣,又推申商用法之過而徼終於反道。以爲道不足以治,則用法;法不足以治,則用術;術不足以治,則用權;權不足治,則用勢。勢用則反權,權用則反術,術用則反法,法用則反道,道用則無爲而自治。故窮則徼終,徼終則反始,始終相襲,無窮極也。此其所以别宥而不爲拘虚之論也。夫惟别宥,斯能通方,籀其辭趣,出納百家。其曰大道不稱,老子可道非道之旨也;衆有必名,仲尼正名之説也;不貴獨治而貴衆治,老子不尚賢之意也;不貴聖人而貴聖法,韓非明法度之旨也。《難一》、《難勢》。術者,人君之所密用,韓非主道之説也;勢者,制法之利器,韓非難勢之意也。先聞人之誅,韓非五蠹之説也;離好牛之名,公孫龍白馬之論也。彌綸群言,自成馨逸,可謂有味乎其言之也。校録既竟,爲發其旨於此。

中華人民造國之二十年一月十六日,無錫錢基博叙於無錫國學專修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