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鳩摩羅什《般若波羅蜜多心經》題記
此經説般若波羅蜜多之心，故名《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般若”音“鉢惹”。《六祖壇經》云：“何名般若？唐言智慧也。一切處所，一切時中，念念不愚，常行智慧，即是般若行。一念愚，即般若絶；一念智，即般若生。世人愚迷，不見般若。口説般若，心中常愚。若自言我修般若，念念説空，不識真空。般若無形相，智慧心即是。若作如是解，即名般若智。”然般若照了一切，諸法皆不可得；而能通達一切，無閡定實相，甚深極重。而智慧輕薄，是故不能稱此生善。故不翻，厥爲五不翻之一。五不翻者，唐玄奘[1]法師論五種不翻：一、祕密故，如陀羅尼；二、含多義故，如薄伽梵具六義；三、此無故，如閻浮樹，中夏實無此木；四、順古故，如阿耨菩提，非不可翻，而摩騰以來常存梵音；五、生善故，如般若尊重，智慧輕淺，故亦不翻也。惟般若爲能照見五藴皆空。《法華義疏》曰：“無境不照，名爲般若，然非波羅蜜多不足以證般若波羅蜜多，亦稱波羅蜜以名菩薩之大行者。”
波羅蜜，華言事究竟，即是菩薩大悲，究竟自化化他，爲衆生徧修一切事行滿足故，又翻到彼岸。《大乘義章十二》云：“波羅者岸，蜜者名到。生死爲此岸，涅槃爲彼岸，煩惱爲中流，菩薩以無相智慧，乘船定舟航，從生死此岸到涅槃彼岸。”《六祖壇經》云：“何名波羅蜜？此是西竺語。唐言到彼岸，解義離生滅。着境生滅起，如水有波浪，即名爲此岸；離境無生滅，如水常通流，即名爲彼岸。故號波羅蜜！”
波羅蜜多以功行言，般若以智慧言。“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藴皆空，度一切苦厄。”“照見五藴皆空”，般若之智也。“度一切苦厄”，波羅蜜之事也。波羅蜜是般若之事究竟，般若是波羅蜜之覺照。非般若智不能事究竟，非事究竟無以證般若。
般若波羅蜜多心者，華言覺登彼岸之心也，乃此經之所説，而出於觀自在菩薩。惟行深般若，故觀自在惟波羅蜜多，故菩薩何以言其然。按觀以觀穿爲義，亦以觀達爲能，而觀自在有三義：
一、觀於自在。何謂自在？（甲）離於一切差别對待之相，絶對平等，無所依住；（乙）本來如是，不是由無而有；（丙）有真實自體性，而非因緣和合，相續假現之相。具上三義，始得名爲自在，由是而徧觀乎！從外身以推人生世界，乃至盡虚空界、無量無數衆生世界，更反觀之内心之一切感覺、思想、意志、情識，無一是自在者，故此一切皆依他而起，自無而有，但假名相靡。實體性究竟，超絶此之一切；而惟此一心般若，證此一性真如，照見五藴皆空，故心無罣碍。無罣碍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是名爲觀自在。
二、觀即自在。謂此一心般若，觀妙有非有，而不住於有；觀真空不空，而不住於空。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能觀之。智自體廻轉自如，所向無碍，故名爲觀自在。
三、觀之自在，謂此一心般若，無罣碍故，即成不可思議自在神通方便之用。普應一切世界衆生尋聲救苦，現身説法，故名觀自在。觀自在者，般若智也。
至菩薩具名菩提薩埵，譯言覺有情。菩提，覺義；薩埵，有情義。有情，即通指一切有生命靈性之類以言，而覺有情有二義：一、此是有生命靈性之類中之覺悟者，故名爲覺有情，此是依自覺以名之者；二、此是能覺悟於一切有生命靈覺之類者，故名爲覺有情，此是依覺他以名之者。天台解云：“用諸佛道成就衆生，故名菩提薩埵。”又菩提是自行，薩埵是化他。自修佛道又化他，故賢首云：菩提，此謂之覺，薩埵，此曰衆生。以智上求菩提，用悲下救衆生。
波羅蜜者，菩薩行也。“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藴皆空，度一切苦厄”，而爲舍利子説，此般若波羅蜜多之心，當名爲論，不當名爲經。一者，佛所説爲經，菩薩所説爲論。北齊慧文禪師自記曰：“我獨步河淮，呼誰爲師？若得經則以佛爲師，若得論則以菩薩爲師。”此觀自在菩薩所説，故當名論也。二者，佛滅度時，弟子大迦葉與阿難等五百人追共結集，分爲經、律、論三藏，經説定學，律説戒學，論説慧學。此説般若，故爲慧學，當名論也。然不名論而名經者，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故同佛説名經，一也。二者，“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罣碍。無罣碍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由慧得定，故同定學名經，二也。
開譯此經，首推鳩摩羅什，華言童壽。父，印度人，以聰敏見稱。龜茲王聞，以女妻之，而生[2]什。什居胎日，母增辯慧。七歲出家，日誦千偈，義旨亦通。至年九歲，與外道論義，辯挫邪鋒，咸皆愧伏。又習五明、四韋陀典，陰陽、星算，必窮其妙；後轉習大乘，數破外道，近遠諸國咸謂神異。時有沙門常山衛道安，精曉經典，爲秦苻堅所師，每勸堅致羅什。堅遣將軍吕光率兵七萬西伐龜茲，與什俱來。光據西涼，請什留至姚秦。弘始三年，興滅西吕，方入長安。秦主興厚加禮之，在長安逍遥園設譯塲，使僧叡、僧肇、法欽等八百沙門諮受襄譯，國立譯塲自茲始也。什嫻漢言，音譯流便，既覽舊經，義多紕繆，皆由先譯失旨，不與梵本相應，乃更出大品。即摩訶般若。什持梵本，興執舊經，以相讐校。其新文異舊者，義皆圓通，衆心愜伏。什所譯經，什九現存。襄譯諸賢，皆成碩學，僧肇尤爲其最。羅什之撰譯，僧肇常執筆定諸辭義。鳩摩羅什事參據《魏書·釋老志》，《翻譯名義集·宗翻譯主篇》。所譯般若經六種：一、《小品般若經》十卷，二、《金剛般若經》一卷，三、《仁王護國般若經》二卷，四、《摩訶般若經》三十卷，五、《般若大明咒經》一卷。大乘確立，什功最高。其中《般若大明咒經》一卷，即此經也。道安言諸經，皆分三分：一、序分，二、正宗分，三、流通分，此爲後世言科判者之所據依。譯家之有科判，猶儒者之有章句，而《般若大明咒經》首叙“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爲序分，次以告舍利子所説爲正宗分，最後説咒爲流通分。其後唐玄奘重譯之，與什譯大致不異；惟什譯多不翻而奘譯多翻，如什譯云：“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奘譯云：“觀自在菩薩，行深智慧到究竟時。”此其異耳！
（選自《潛廬集》，作於1926年5月）
【注释】
[1]奘，原作“裝”，今改正；下同。
[2]“生”字下原衍一“於”字，今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