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今天是举行公开表演的日子,我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反正很快就可以分晓的。我到化装室之前还是满不在乎的。可是一踏进门口,我的心就跳起来,差点要作呕。
一上台首先使我觉着不自在的,就是台上笼罩的非常严肃、恬静、丝毫不乱的空气。当我从“边幕”的暗处跑出来,踏进那照着“脚光”“顶光”“聚光”的大放光明的舞台,我连眼睛都睁不开。光度非常之强,像是在我与观众席之间做好了一层光幕。我觉得可以借此躲开观众的视线,我的呼吸随而自由了一会儿,可是不久我眼睛看惯了灯光,就连黑漆漆的地方也望得见,于是对观众的害怕心理和吸引力反而比从前厉害。我本来准备把我的内心翻出来,把所有的一切都贡献给他们的,可是我内心里从来不曾感觉过像现在这样的空虚。我搜遍了枯肠都挤不出更多一点的情感,想卖气力偏偏又是力不从心,于是不由得害怕起来,连我的脸跟一双手都发僵了。我全部的气力都消耗在不自然而无效果的表演中。我的喉咙收紧了,声音像唱高腔似的。我的手和脚,姿态和念词,全都变得很暴躁。每一句话,每一个姿势都演得糟透了,我真觉着难为情。我的脸发烧了,我搓着手,拼命把身体抵着安乐椅的靠背。现在我是一败涂地了,在无可奈何之中,我突然生起气来。有几分钟之久,我索性把什么都丢开不管,我盛气地喊出“流血啊,伊阿古,血啊!”这句名句。在这几个字之中,我体验到一个正直的人的灵魂所受的创痛。我又猛然记起昨天李奥分析《奥赛罗》的见解,这又深深地打动了我的感情。在当时,听众们似乎都把身子前倾了一点,观众之间似闻窃窃私语之声。
当时我感觉到这是一种鼓励,心里便涌出一阵热力。我记不清楚是怎样演完这场戏的,因为“脚光”和黑洞都从此在我意识中消逝了,一点害怕的心理都没有了。我只记得保罗看见我内心的转变先是很奇怪;后来受了我的影响,也放胆演下去。幕下了,外面院子里只听见一片喝彩声,我自己心里也充满了自信。
带着一副会客的“明星”的神气,脸上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我趁休息时跑到观众群中去。我在“乐队席”里选一个让导演和助理员一眼就看见的地方坐下来,希望他们会叫我过去,夸奖我几句。“脚光”亮了。幕也拉开了,只看见一个叫玛丽亚·玛露莱可娃的同学快步逃下一段台阶。她倒在地上,在那里挣扎,嘴里一面哭一面喊着:“救命啊!”我听了只觉得一股冷气冲入心坎。之后,她爬起来,说了几句话,可是念得太急了,谁也听不懂她说什么。后来有一句话说到半当中,她似乎忘记了她的角色,住了嘴不说话,一双手蒙着脸,飞跑似的奔进“边幕”里。等了一会儿,幕下了,我耳边还依稀听见她那哭声。她一踏进台阶,说一句话,情感就沸腾而起。而导演呢,我看见他好像触电似的一愣。可是,我刚才念“流血啊,伊阿古,血啊!”这句台词时,满堂的观众都受我感动。我何尝不是一样的有劲?
【注释】
[1]果戈里(Nikolai Vasilievich Gogol,1809-1852),俄国小说家及戏剧家,著有小说《死魂灵》,喜剧《钦差大臣》《结婚》等。
[2]奥斯特洛夫斯基(Aleksandr Nikolaevich Ostrovsky,1823-1886),俄国戏剧家,也是俄国现代剧的创始者。著有剧本《大雷雨》《贫非罪》等。原版本译为“奥斯托洛夫斯基”。——编者注
[3]契诃夫(Anton Pavlovich Chekhov,1860—1904),俄国小说家及戏剧家。著有剧本《樱桃园》《海鸥》《三姊妹》等。原版本译为“契霍夫”。——编者注
[4]莫扎特(Wolfgang Amadeus Mozart,1756-1791),奥地利天才作曲家。
[5]沙尔里(Antonio Salieri,1750—1825),意大利作曲家,致力于宗教乐曲。
[6]唐·卡罗士(Don Carlos,1788—1855),西班牙王子,曾觊觎王位。
[7]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1564—1616),英国伊丽莎白时代诗人及戏剧家,也是整个戏剧史上最光辉伟大的戏剧家。所著悲剧、喜剧皆极丰富,最脍灸人口者为《哈姆雷特》《罗密欧与朱丽叶》《仲夏夜之梦》等。
[8]《奥赛罗》(Othello),莎士比亚著名悲剧之一。剧中奥赛罗是个崇高的黑人,误信人言杀其妻苔丝狄蒙娜,觉悟后遂自杀。
[9]伊阿古(lgao),《奥赛罗》剧中人,嗾使奥赛罗相信其妻之不贞,是个卑贱的恶徒。原版本译为“依高”。——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