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今天我们上课时，导演说：
“一个演员不仅在舞台上要注意观察，同时在实际人生中也得注意。他应该把整个身心都集中于任何吸引他注意力的事物。他不能像一个漠不关心的路人一样注视一个对象，而应用深入的眼光去观察。否则，他的全部创作方法会显得不相称，而与人生脱节。
“有些人生来就赋有观察力。他们可以毫不费力地从他们周围的一切，从他们自身，从别人身上取得一个明锐的印象。同时他们又懂得从这些观察中，挑选最有意义的、典型的、有色彩的东西。当你听见这些人谈话时，他的话里蕴藏着一些不善观察的人所失落的富藏，会叫你惊叹不置。
“有一些人不能发展这种观察力，甚至想保持他们自己最简单的趣味也不可得。要他们去研究人生，他们的能力实在太不够了。
“普通一般人多半不懂如何去观察一个跟你交谈的人的面部表情、眼光、语调，去捉摸他的心境。他们既不能主动地把握着人生的复杂真相，也不能聆音察理。假使他们有这种能力，人生对于他们会变得更美好而适宜，而他们的创造工作也会变得无限地丰富、完善而深湛。可是一个人生来没有的东西，你不能硬塞进去的：他只能就他所有的一点能力，逐渐加以发展。要在这一种基础上去发展注意力，就需要多量的锻炼、时间、百挫不回的志愿，以及有系统的实习。
“我们怎么样教导没有注意力的人去注意自然与人生所显示给他们的一切呢？第一步是教导他们去注视，细聆，听取美丽的东西。这种习惯可以提高他们的心灵，激动起情感，在他们的情绪记忆中留下深刻的痕迹。人生中没有比自然更美丽的了，她应该被当作不断观察的对象。开始的时候可以研究一朵小花，一片花瓣，一张蜘蛛网，或窗前玻璃为雾气所蒸成的图案。你不妨把这些对象给你快感的地方用语言表示出来，这种工作能够使你更仔细地、更有效地去观察一个对象，使你能够欣赏它，分析它的特质，同时不要避讳‘自然’的阴面。在泥泽中，在海边的淤泥中，在虫类的冥顽中，把这些阴面找出来，不过可别忘记，在这些现象的背后，仍然有美的存在，正如在艳丽之中也有丑恶的存在一样。真美的东西是不怕有缺憾的。事实上缺憾往往强调并衬托出美的更高价值。
“追寻美和丑，分析它们，学习去了解它们，赏识它们。否则你对美的观点便会流为不完整的、甜腻的、漂亮的、感伤的了。
“第二步是研究人类在艺术、文学、音乐等方面所创造的成果。
“在取得我们的作品所需要的创作素材的每一过程中，其根基是情绪。不过情感并不能代替理智所担负的艰巨的工作。也许你生怕你从人生所取得的材料会受你的心灵所附加的元素所破坏，是不是？你用不着担心的。这些补充的元素往往会使你的材料大大地扩充起来，假使你对它们的信赖是真诚的话。
“我且告诉你一个老妇人的故事，有一次我看见一个老妇人推着一辆婴儿摇车在街上走。车里有一个笼子关着一只金丝雀，也许这位老太婆把她全部杂物放在车里，只求携带方便。不过我想用不同的看法去观察事物，于是我猜测这个不幸的老太婆的儿子孙子都死完了，留在她身边的唯一的生物就是——这一只金丝雀，所以她才带它到街上来兜个圈子，正好比不久之前带着她的孙子一样，而那孩子现在已死去了。这一切的附会都比事实的真相更有趣而适用于演剧。为什么我不应该把这个印象收纳到记忆的库藏里呢？我不是一个调查员——采访实在的事实是他的职责。我是一个艺术家，我非得采集各种能够激动我的情绪的材料不可。
“当你学会了如何去观察你周围的人生，为你的工作去接触人生之后，你一定要进一步去研究最必要的、重要的、活生生的情绪上的材料，而你的主要的创造，就是以此为基础的。这些材料就是指你跟别的人直接地、个别地接触时所得来的印象。这些材料不容易得到，因为在大多数的场合中，它是捉摸不住的，分析不了的，只能以意会得之。老实说，许多无形的、精神的体验都反映在我们的面部表情上，在我们的眼神、声音、语言、姿势之中，但，虽然如此，要体会别人心坎中的隐秘仍然不易，因为人们并不常把自己的性灵之门打开，让别人窥见他们的真形。
“当你通过一个人的行为、思想、抱负，去观察他的内心世界，得到了一个明晰的认识的时候，你就应该密切注意他的行动，研究他之所以变成这样的各种条件。他为什么这样或那样做呢？他心里在转什么念头呢？
“我们往往不能单靠有限的参考资料去明了我们所研究的人物的内在生命，而只能运用直觉的情感去意会它，我们在这里所处理的是最精微的一型的注意集中，而我们所运用的是出发自下意识的观察力。我们普通的注意力不够深透到执行深入别人性灵中的任务。
“假使我向你们保证，你们的技术可以胜任，那就是哄你们。在你们的进步过程中，你们将逐渐学会把你们的下意识的‘自我’激发起来的许多方法，把它们引进创造的过程中，不过有一点一定要认清，我们不能把这一种对别人内心生活的研究，降格为纯科学的技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