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们今天的功课仍旧是安排在“学校舞台”上进行的,可是我们到学校时,看见那扇通到观众席去的门给关上了,另外开了一扇门直达舞台。进去之后,我们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穿堂中,不禁诧异起来。隔壁是一间富丽的小起居室,有两扇门,一扇通到膳堂,从膳堂再通到一间小卧室,另外一扇门与走廊衔接,走廊边有一间跳舞厅,厅内灯火辉煌。这一座大厦是利用一些旧戏的布景分隔成的。前幕放下来了,又用家具堵拦住。
我们根本不觉得是登了台,一举一动都非常随便。我们起先是参观各房间,随后分开几组坐下来谈天。我们大家都想不到已经在上课了。后来导演提醒大家说我们是为了工作而到这儿来集合的。
“我们怎么样干呢?”有人问。
“像昨天一样”是导演的答语。
可是大家还是站着不动手。
“干什么?”他问。
答话的是保罗。“实在的,我不明白。突如其来的,完全没来由的,就要演戏……”他没说下去,样子没精打采。
“假使毫无来由地演戏不舒服的话,那么为什么不找一个来由呢?”托尔佐夫说,“我并没有把什么桎梏加在你们身上。只求你们不要再像木头棒似的站着。”
“但是,”有人大胆地问,“那岂不是为表演而表演吗?”
“不,”导演驳他,“从今以后,演技都有某种一定的目的。你们昨天要求台上应有装置的设备,现在都有了。难道你们不提出某种内心的动机,把这些动机用简单的生理动作传达出来吗?比方说,假使我叫你,万尼亚,去把门关上,难道你就关不了吗?”
“把门关上?当然关得了。”万尼亚跑过去,随手把它掩上,我们还没有看清楚时他就跑回来了。
“那不叫关门,”导演说,“我用这个‘关’字是要把门闭好,这样门才闭得紧,不会摇摆不定,也不会让隔壁房间的人听见我们说话。你只把门乒的一推,心中并无一定的想法,随它撒手再打开,而事实上它已经又打开了。”
“这扇门关不紧的,实在是关不紧。”万尼亚说。
“要是不容易关,那么你不妨花点时间,多花点心思照我的话办去。”
这一回万尼亚规规矩矩地把门关好。
“找点什么事情给我做做吧!”我求他。
“难道你自己什么都想不出吗?这里有个火炉,也有点木料。你去把火生起来。”
我照他的话做去,把木料放进炉里,可是在口袋里或火炉架上都找不到洋火。于是我跑回来把我的困难告诉托尔佐夫。
“你到底要洋火干什么?”他问。
“去点火。”
“火炉是纸做的。你打算把戏院子烧光吗?”
“我不过要来装假。”我解释。
他伸出一只空手来。
“你要假装点火,假的洋火就可以对付了。在你,似乎以为中心在于划一根洋火!”
“当你到了演哈姆雷特的地步,你经历了他错综的心境一直到他想为父复仇,刺杀国王时,你是不是以为手里非拿着一把真的匕首不可呢?你没有匕首可以弑一国之君,你没有一根洋火也可以燃一把火。需要燃烧起来的是你的想象力。”
我于是去假装点火。为着要把动作拖长,我准备好一面划洋火一面竭力用手挡着风,可是许多回都给吹熄了。我又似乎看见那火头,感觉它的炽热,不过做不好,不久就狼狈起来,只想找点别的花样做。我开始把家具搬动一下,数一数房间里的东西,可是这些动作的背后都没有一定的目的,所以完全是机械的。
“这是一点也不足怪的,”导演对我们解释,“假使一个动作没有内在的基础,它不能支持你的注意力。搬动几张椅子自然花不了多少时间,但你要为着一个特定的目的把各种各色的椅子排列起来,例如你请许多客人来吃饭,而席间的座次要按照辈次、年龄、个人的交谊而排定的,你就要在这上面花很多的功夫。”
但我的想象力已经枯竭了。
当他看见别的人也提不起劲儿来,他把我们一起集合在起居室里。“你们不怕难为情吗?假使我领一群小孩子到这里来,告诉他们这一所是他们的新家庭,你们可以看见他们的想象力活跃得很,他们的游戏会变成真的游戏。你们难道连他们都不如吗?”
“说这句话是容易,”保罗有点不平,“可惜我们不是小孩子。他们天然的喜欢玩,要我们玩就非得勉强不可。”
“自然。”导演回答,“假使你们将来或现在都不能在内心里燃烧起一朵火花,那我就没有话说。每一位真正的艺术家都渴望着在自己内心里创造出一个比真实地围绕着他的人生更为深湛而更为有趣的生命。”
格尼沙插嘴说:“假使幕开了,观众坐在那儿,这种欲望就会来了。”
“不,”导演肯定地回答,“假使你们真是艺术家,你们没有这些附属的东西也会感到这种欲望的。现在放坦白点。你们以为妨碍你们表演的究竟是什么呢?”
我向他解释说火我会点的,家具我会搬动的,门我会开也会关的,可是总不能把这些行动引申扩大以维持我的注意力。我把火点燃,把门关上,一个行动就结束了。假使一个行动连接着第二个行动,再引导起第三个,那么就会创造出动率和紧张。
“简而言之,”他归纳起来说,“你以为你所需要的是一些视野更宽的、更深湛的、更复杂的行动,而不是简短的、表面的、半机械的行动,是不是?”
“不,”我答道,“你提出来的东西不妨简单,但是要有趣。”
“你是不是以为什么东西都要靠我呢?”他不耐烦地说,“自然,我们一定要在你的行动所由发生的内心的动机中,在行动所由发展的环境中去找出说明来。就拿开关门这件事来说,总算再简单没有了,你也许会说,使人感兴趣的地方太少,而且过于机械。
“但,假定这间大厦是玛丽亚的家,里面住的一个人现在成了疯子。人家送他到疯人院。假使他从疯人院里逃出来了,躲在那扇门背后,那么你们怎么办呢?”
问题一经用这个形式提出来,我们整个的内在目的都照导演所说的样子改变了。我们再也不想怎么样去扩大我们的活动,也不再操心它的外形。我们只根据着所提出的问题,集中心力去估计这一种行动或那一种行动的价值或目的。我们的目光开始测量从此地到门边的距离,看看有什么跑近门边的安全办法。我们的目光又巡视周围,以防疯子万一打破房门冲进来的时候,大家有什么地方可逃。我们的“保护自我”的天性感觉到危险,想好种种办法去对付它。
不晓得是偶然还是故意,万尼亚本来关好了门,把身子抵着门板,突然一跃而逃,我们大家跟在他后面乱冲,女孩子们大嚷大叫,逃到隔壁房里去。最后我才弄清楚我是躲在一张桌子下面,手里拿着一个沉重的黄铜盛灰盘。
事情还没完。门现在是关好了,但没有上锁,因为没有钥匙。所以我想到的最妥当的办法就是用沙发、桌子和椅子把门堵住,然后招呼医院,安排他们采取必要的步骤再把那疯子押起来。
这一种即兴表演的成功使我精神抖擞。我跑到导演面前请他再给我一个机会去点火。
他毫不犹豫地告诉我说玛丽亚刚好承袭了一笔产业!他说她已经接受了这间大厦,特设乔迁之宴来庆祝她的佳运,她请所有的同学来吃饭。有一位同学是认得客赛洛夫[4]、摩斯克文[5]、里安纳杜夫[6]的,他答应请他们来参加这盛会。可是这间大厦很冷,总的暖气管还没接好,虽说外面的天气已经严寒了。到哪里找点木料来生火呢?
隔壁人家可以借到几捆柴。小小的火焰生起来了,可是烟冒得太厉害,一定要将它弄熄才行。同时时间已晚了。赶着再生起第二把火,可是木料还没干透,火燃得不旺,过一会儿,客人们都要来了。
他接着说:“现在‘假使’我所说的假定的事实都是真的,让我看看你们准备怎么办。”
戏完全演过之后,导演说:“今天我才敢说你们的表演是有动机的。你们从此知道一切舞台的动作都非具有内在的根据,要合理、贯串、真实不可。其次,你们知道‘假使’可以当作一架电梯,将我们从实在的世界升腾起来到想象的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