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今天的课,导演继续讨论那次的表演。不幸的万尼亚·温脱索夫最糟了。托尔佐夫甚至以为他的演技连机械的都不如。
“那么,是什么呢?”我说。
“是过火这演技中最恶劣的一种。”导演答道。
“这种毛病我难道一点也没有吗?”我冒险地问。
“你自然有的!”托尔佐夫答辩。
“什么时候有呢?”我高声问,“你自己承认我演得——!”
“我说明过你的演技在某几个瞬间有真纯的创造性,但有时候流为——”
“机械的演技吗?”我这个问题禁不住脱口而出。
“那种演技不经过长期的用功是发展不了的,格尼沙就是那样。而你从来没有充分的时间来创造这一套。因此你只能利用一些最外行的‘橡皮印戳’,夸张地去模仿一个野蛮人,这中间一点技术影子都没有的。甚至机械的演技没有技术也是不行的。”
“这一次的表演是我破题儿第一遭的登台,我从哪儿弄来这些‘橡皮印戳’呢?”我说。
“你去读读《我的艺术生活》,里面写两个小女孩一向没有见过剧场、公演,甚至排演的,可是她们用许多恶劣庸俗的刻板法表演过一出悲剧。幸而你也有这一套。”
“为什么是幸而呢?”我问。
“因为比起根深蒂固的机械的演技来,你的那些是比较容易克服的。”导演说。
“像你们这些初出茅庐的人,只要略有天才,便会偶然地在很短的时间内把你们的戏演得很好,可是要你们在一种持久的艺术形式中把它再生出来就办不到,于是你们常常流于装腔作势。最初,这是不足诟病的,可是你们始终不要忘记这中间潜伏着严重危机的种子。你们一定要从最初的瞬间把它打击下去,别让它发展为习惯,以致以后牵累你做不成演员,妨碍你天然禀赋的发展。
“拿你自己做比喻。你是一个有知识的人,那么你为什么在公开的演出中,除了例外的很短时间,会变得那样的不近情理呢?难道你真会相信,在当日以文明著称的摩尔人,都像野兽一般,在囚笼里跳上跳下吗?你所扮演的野蛮人,即使是在跟他的先辈静静地谈话的时候,也是恶声相向,咬牙切齿翻眼白的,你从哪里找到这些东西,把它加进戏里的呢?”
我于是把我日记里所写的关于我在家里对这角色所下的功夫,都不惮其详地说出来。为着要交代得更清楚,我照自己房里的样子把椅子布置好。托尔佐夫看到我的演习的某几部分,禁不住哑然失笑。
我讲完之后,他说:“从这里你就可以看出最糟糕的一种演技是怎么样产生的。你从事公演的准备时,你是从感动你的观众的观点上去处理你的角色的。用什么来感动观众呢?用与你所扮演的人物相一致的、真实的有机的情感吗?你根本就没有这些东西。甚至连一个完整的形象你都没有,只要你肯表面地去抄袭,这种形象就可以顺手拈来。那么你怎么办呢?你就把心里偶然想到的第一个触机抓住不放。你的心里装满了这些东西,在日常生活中随时随地都拿得出来。形形色色的印象都凝聚在我们的记忆中,必要时都可以拿出来应用。像这种草率的或一般化的刻画,我们差不多注意不到我们所传达的形象是否与现实相符合。我们随便抓到任何一种一般化的特点或幻象就自满。要把形象变为活的,日常的生活习惯已经替我们制造好许多刻板法或外表的刻画的标记,这些东西经过悠久习俗的濡染,无论谁一看了就明白。
“你所经过的情形就是这样。当初你受了一个普通的黑人的外貌所吸引,你就不假思索莎士比亚写作的原意,赶忙把他再现出来。你找到了一种外表的性格化,自以为它是有效而活泼的,把它再现出来也不很费事。假使一个演员没有从人生中提取活生生的素材以备他随时取用,都常常免不了要犯这种毛病。你可以随便对我们之中哪一个人说:‘不要什么准备,马上给我表演一个普通的野蛮人来。’我敢相信大多数人演得正跟你一样。因为乱蹦乱扯、咬牙翻眼这一套把戏,说不出从什么时候起,就把关于一个野蛮人的错误观念,灌进你们的想象里了。像这些刻画一般化的情感的方法,我们每一个人都有的。不问一个人以前为着什么原因,在什么环境之下体验过这些情感,它们可以随便听我们去用。
“机械的演技既然利用陈腐的刻板法去替代真实的情感,而过火的演技却抓住偶然得到的第一个的人类一般化的程式,毫不根据舞台的必要加以磨炼或准备,随便拿来就用了。以一个初学者而言,你犯这种毛病原是意中事,是可以原谅的。可是在将来就得留神,因为外行的过火的演技会逐渐变成最恶劣的一种机械的演技。
“第一,你着手做工作要避免一切不正确的开端,要达到这个目的,就得研究我们这派演技的基础;这也就是生活于角色的基础。第二,对于你刚才做给我们看,而我也加以批判过的这套无意义的工作,不要重蹈覆辙。第三,凡是你自己没有内省地体验过的东西,你感不到兴趣的东西,千万不要外表地加以模仿。
“一种艺术性的真实本来不容易申引出来,但它也绝不凋敝,自始至终它会一步比一步地变得更动人,一步比一步地更深入,直至它占领了艺术家的整个身心,以至于他的观众们的身心。一个建筑在真实之上的角色将会蓬勃长成,而建筑于刻板法的角色只有凋萎。
“你所发现的各种程式不久就会用坏了。当初你错认它为灵感,一时给你若干刺激,可是以后再也不能继续给你刺激了。
“还有一点不能不提及的:就我们剧场活动的情况而言,演员的表演离不开观众,我们的成功需要观众来支持,在此种情况中做演员的就产生一种欲望,要利用一切手段给观众造成一个印象。这些业务上的刺激往往支配住一个演员,甚至当他表演着一个处置得很好的角色的时候。这种刺激不一定能够改善他的演技的本质,相反的,它们会影响他跑上卖弄讨好的路,加强演技的刻板法。
“拿格尼沙来说,他曾经对他的‘橡皮印戳’下过一番真功夫,所以结果还不坏;可是你的却是坏的,因为你并没有下过功夫,因此,我把他的表演称作名副其实的机械的演技,而对于你表演的失败部分,我以为是业余的过火的演技。”
“总而言之,我的演技是我们职业中一种最好的跟最坏的混合物,是不是?”
“不,并不是最坏的,”托尔佐夫说,“别人做的比你还糟得多呢。你的外行是可以原谅的,可是别人犯的错误却是存心的,这种错误的观念在一个艺术家的身上是不容易改正或消灭的。”
“那是什么观念呢?”
“艺术上的自私自利。”
“这是怎样形成的呢?”同学中有一个人问道。
“像苏尼亚·伐林泯诺娃所干的那样。”
“我吗?”这不幸的女郎惊异得从座位中跃起,“我干了什么啊?”
“你把你的纤手纤足,你的整个身体表演给我们看,因为它在舞台上可以显得好看一点。”导演答道。
“多可怕啊!我从来就不知道。”
“这是积习养成,常犯的毛病。”
“为什么你称赞我呢?”
“因为你有好看的手和脚。”
“那又有什么坏处呢?”
“坏处就在你是向观众撒娇,而不好好地演卡德琳[8]。你要明白莎士比亚写《驯悍记》[9]并不打算让一位叫苏尼亚·伐林泯诺娃的学生可以借此在台上向观众卖弄她的纤足,或对捧她的观众撒娇的。莎士比亚有一个不同的目标,这个目标你既不清楚,因此我们更不懂得了,不幸我们的艺术往往被利用为达到个人自私的目的。你利用它来卖弄你的美丽。别的人利用它来成名,或攫取表面的成功,或赚钱过舒服生活。在我们的职业中,这些都是普通的现象,而我非立即要你们改正不可。
“现在,把我将要告诉你们的话牢牢地记住:剧场自来拥有大量的观众和繁华的一面,于是许多只想靠美丽卖钱,或借此发财过活的人们都如蝇附膻地来了。他们利用观众的无知,迎合其低级趣味、癖好、好奇,虚伪地成功,他们所用的手段根本与创造的艺术风马牛不相及的。这班自私自利者都是艺术的死敌。我们要用最严厉的办法去对付他们,假使他们不能改过,只有请他们退出舞台这一条路。”说到这儿,他再转身向着苏尼亚说,“你从现在起就要下个决心,你到这儿来为的是想献身于艺术,为它牺牲一切呢,还是只想满足你个人的私欲呢?”
“话又说回来了,”托尔佐夫转身向着我们大家,“我们只能在理论上把艺术分为几个范畴。实际上所有各派的演技都是混杂在一起的。不幸在事实上我们往往看见有些艺术大师受了人类弱点的牵制,降格以从机械的演技,而机械的演员们有时也会升腾到纯真艺术的高度。
“有时候我们看见生活于角色、再现角色、机械的演技、艺术上的自私自利等各种倾向,错杂于一身。所以演员对于艺术的畛域的认清,才显得如此重要。”
听过托尔佐夫的解说之后,我清楚地觉得公开的演出对我们是害处多,好处少。
我把我的见解告诉他,他抗议道:“不,这次演出告诫了你们,在舞台上什么错误是不能犯的。”
讨论结束时,导演宣布从明天起,除了跟他一起工作之外,我们得开始从事各种经常的活动——如上歌唱、体操、舞蹈、斗剑等功课,以达到发展我们的声音和身体的目的。这些功课每天都得举行,因为人体肌肉的发展需要有系统的彻底的训练,时间要相当悠长的。
【注释】
[1]沙尔文尼(Tommaso Salvini,1829—1916),意大利名演员。
[2]塞却普金(Shchcpkin,1785-1863),俄罗斯名演员。
[3]苏姆斯基,Shumski。
[4]赫拉克勒斯(Hercules),希腊神话中宙斯之子,以身壮力强,并完成十二件伟大工作,被人所崇拜。原版本译为“赫居里士”。——编者注
[5]哥格兰(Benoit Constant Coquelin,1841—1909),法国名演员。
[6]莫里哀[Moliere(Jean Bapliste Poquelin),1622—1673],法国喜剧家,有人称之为世界最伟大的喜剧家。作品中多讽刺,著名者为《悭吝人》《伪君子》等。原版本译为“莫利哀”。“戴度甫”有的译作“达尔杜弗”“达尔丢夫”。——编者注
[7]威拉·康密沙徐芙斯卡雅(Vera Komissarzhevskaya,1864—1910),俄罗斯女演员。
[8]卡德琳(Katherine),《驯悍记》剧中的“悍妇”。
[9]《驯悍记》(Taming of the Shrew),莎士比亚喜剧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