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据保罗说，导演今天继续从固定的姿态讲到手势。
这课程是在一间大教室里上的。学生们排成队，好像要检阅似的。托尔佐夫命令他们举起他们的右手，这事他们做得很整齐。
他们的手慢慢地举起，当他们做这事时，勒克曼诺夫就摸他们的筋肉，加以批评：“不对，放松你们的颈部和背部；你们整条手臂是紧张的——”诸如此类。
这次上课的主题似乎是一种简单的东西，然而没有一个学生能正确地执行它，要他们做一种所谓“孤立的动作”，只运用那包含在肩部活动中的那组筋肉，不是颈部上的、背部上的，特别不是腰部上的，这些常把整个身体扭得与那举起的手形成相反的方向，来支助这动作。
这些邻近的筋肉之紧缩，使人记起钢琴上的那些破音键来，当你按一个时，就牵动几个，混乱了你所需要的音符的声音。因此我们的动作当然就不明确了。它们必定要是明朗的，就像一种乐器上的音那样。否则，一个角色的动作的模型就是杂乱的。它内在的和外在的表达都流为不确定的、非艺术的。那情感愈细致，在它的外形表现上，就愈需要精确、清楚和造型性。
保罗继续说：“今天的功课给我的印象是，导演把我们大家拆散开来，很像机器那样，抽出螺丝钉，拣出各种零件，上了油，又把我们大家重行集拢来给装好。由于那种过程，我自身确实觉得更柔软、敏捷，而善于表现了。”
“另外还遇到什么情形吗？”我问。
“他主张，在我们运用一组‘孤立的’筋肉时，不管它们是肩部、手臂、腿部，或背部上的筋肉，所有身体的其他部分都必定要松开，没有任何紧张。比如：有人借肩部筋肉来举起自己的手。缩紧那动作所必需的筋肉，他就必定要让其余手臂上的、肘上的、手腕上的、手指上的——所有这些关节都完全放松。”
“你能做好这事吗？”我问。
“不能，”保罗承认，“不过，当我们将要做到那点时，我们确已明白它的感觉是怎么样的。”
“当真有这样困难吗？”我问，迷惑起来了。
“在开头，它看来是容易的，然而我们没有一人能适当地做好那练习，要是我们要适应我们艺术的需求的话，显然不免要使我们自身完全变形。在日常生活中所有的缺点，在那脚光前特别显著，它们在观众中造成一种固定的印象。
“那理由是很容易找出来的：舞台上的生活是显示在小范围内的，如在摄影机的镜头中似的，人们是以望远镜来观看它的，他们以那用显微镜检验微小的东西的方式来观看它，所以细节，哪怕最轻微的，都不能逃过观众的视线，那些硬板的手臂在日常生活中还勉强过得去，可在舞台上，它们就要不得了，它们使人身有一种木头的性质，使之看起来像一个侏儒似的。从此而生的印象是这样的：演员的性灵也像他的手臂一样木头木脑的，要是你在这上面再加以一个板硬的背，它只能在腰部上弯曲成直角，那你就得到一根手杖的全貌，这样一根木杖能反映出什么情绪来呢？”
照保罗说来，在今天的功课中，做这一种简单的事情，就是只用那必要的肩部筋肉来举起一只手臂，他们显然完全没有成功，他们在肘部、手腕及手指的各种关节上做类似的练习也同样没有成功。每次那整条手臂都牵连进去了。他们依次活动了手臂的各部分——从肩部到指尖的练习，成绩顶糟。这不过是很自然的事情。由于他们在局部上没有成功，所以他们在更为困难的整个练习上也不能成功。
事实上托尔佐夫引证这些练习的原意并不以为我们能立刻完成它们，他大略规定出一些工作，要他的助手在他的训练课程中同我们一起去做。他还指示出一些练习，从一切角度上去训练颈部、背部、腰部、腿部等等。
后来李奥进来了。他是长于做保罗所述说的那些练习的，特别是弯曲与伸直背部，一节挨一节地，从顶上一节——在脑后根——开始做下去。就是这事也不是很简单的。我只能在我弯曲背部时感觉到三个部段，可是我们是有二十四节脊骨的。
在保罗和李奥走了之后，那猫进来了。我在不同的、奇特的、难以名状的姿态上继续观察它。当它举起它的脚，或伸出它的爪时，我觉得它是在运用一些特别适应于那活动的筋肉；我就不是那个样子，我甚至不能使我的第四指单独活动，第三和第五指总同它一起活动起来。
存在于某些动物中的那种筋肉技术的修养之完满的发展和程度，是我们所不能达到的事情。没有技术能成就筋肉控制上这样完善的情形。当这只猫突抓我的手指时，它从完全休止的情形立刻过渡到闪电似的动作，这几乎是难以追逐到的，然而精力用得多么经济！精力分配得多么精密！当它预备去做一种动作时，如要跳，它并不浪费任何力量在那些不必要的紧张上，它节省它的一切力量，在特定的瞬间内，用之于它需要的地方，这就是它的动作所以那样明确而有力的原因。
为试验我自己，我着手去复习我表演奥赛罗时所曾用过的那种老虎似的动作，我做了一下，我所有的筋肉都紧张起来了，我不得不记起在那检验表演时我所感觉到的一切，而认清在那个时候我的主要错误是什么。一个麻木的人，他的整个身体陷于筋肉痉挛的痛苦时，是不能在舞台上感觉到任何自由的，也不能有任何正规的生活。要是在抬着钢琴的同时难于做简单的乘法的话，那么要表现一种复杂角色的纤细情绪，必定更少可能。在那检验的表演中，当我们以完全的确信来做所有的错误事情时，导演给了我们多么好的教训。
这是证实他的指示的一种聪明而可信的方式。
【注释】
[1]《浮士德》（Faust），歌德所作之伟大诗剧。全书分两部及序曲三篇，计诗二万二千一百一十行，为德国浪漫主义之代表作品。《卡维铁拿》（Catarina）为《浮士德》诗剧中乐曲之一。
[2]《我的艺术生活》（My Life in Art），“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第一卷。中文有贺孟斧译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