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看见了他的助理员所挂起的,上面写着“适应”两个字的布告牌之后,他首先向万尼亚发言。他提出这么的一个问题:

“你想到一个地方去,火车要两点钟开。现在已经是一点钟。课还没有下,你打算用什么办法悄悄地溜走呢?你感到困难的地方在于你不仅要欺骗我,而且要骗全部的同学。你将怎么样呢?”

我以为他可以假装难过,有心事,抑郁,生病。于是有人会问:“你干什么这样?”他就可以趁此机会编一个故事教我们相信他当真是生病,让他回家去。

“对了!”万尼亚愉快地嚷道,之后他装出许多怪相。当他乱蹦乱跳了一阵以后,他绊倒了,高声叫痛。他一条腿跷高,一条腿僵直地站着,脸上为痛苦所扭皱。

起先我们以为他在哄我们,以为这是他的计谋的一部分。但显然他是真痛,叫我不能不相信他,我正要跑过去扶他的时候,突然想起在一秒钟的最小的一刹那,我看见他的眼睛闪烁了一下,便不禁起了点疑心。因此我跟导演待在一旁,其余的人都去救护他。他不让谁去碰他的腿。他试把腿踏下地,却凄厉地呼痛,弄得托尔佐夫和我面面相觑,似乎彼此探询道,是真的还是假的呢?大家花了不少功夫总算把万尼亚扶下台去。他们扶着他的肘腋,他用一条好腿走路。

突然万尼亚开始跳起快步舞来,忍不住大笑。

“这真是伟大!这一回我当真是体验了!”他哈哈大笑。

大家报之以激赞,而我再度赏识他的真正的禀赋。

“你们知道为什么大家称赞他?”导演问,“因为他在所处的情境中,发现了正确的适应,同时成功地执行了他的计划。

“从现在开始,我们把适应这名词的字义定为,人们在各种不同的关系中用以调节自己以求协调之一种人性的内部和外部的方法,同时也是影响他的对象的一种助力。”

他进一步去解释,所谓调节或调整自己以应付一个问题的真义。

“万尼亚刚才所做的就是最好的明证,他要提早下课,于是他就用一套妙策、诡计帮助他去解决他所遭遇的情境。”

“那么适应是欺骗吗?”格尼沙问道。

“在某种情形下,是的。另一方面,它是内部感情或思想的一种活跃的表现;第三,它能够把你想接触的人的注意力引起,以集中在你身上;第四,它能够把你的对手引进一种适当的情调中,对你发生反应;第五,它能传达某种只可意会而不能形诸词语的无形的语言。我还能够提出许多其他可能有的功能,因为它们的种类和范围是无限的。

“拿以下这例子来说:

“假定你,柯斯脱亚的社会地位很高,而我要请你给我某种方便。我非求你鼎力帮忙不可。但你并不清楚我的底细。那么我怎么能够在一群向你求助的人们中间凸显出来呢?

“我一定要把你的注意力抓到我身上来,控制住它。我怎么把我们之间淡薄的关系加强起来,处理得很好呢?我怎么能够影响你,对我采取有利的态度呢?我怎么能够打动你的内心、情感、注意,以及想象呢?我怎么能够感动这种有威望的人的心坎呢?

“假使我能够使他多少明白我的境遇的惨状,在他的心眼中唤起了一幅凄惨的图画,我知道他一定会引起兴趣的。他将会更留神地注视我,我的心将会受感动。但,想做到这一点,我一定要深入别人的心坎中,我一定要感觉他的生命,我一定要调节自己去适应这个别人的生命。

“我们之所以应用这些方法,其主要的目的在于使我们各种的心情和心境更加凸出。但,也有相反的情形,我们应用它们去掩饰或伪装我们的感觉。例如一个傲慢的、敏感的人装出蔼然可亲的样子去掩饰他的受伤的情感。又如,一个公诉的律师在查诘一个罪犯时非常聪明地用许多妙计去掩护他的真正的目的。

“在形形色色的交流中,甚至在与我们自己身心的交流中,我们要使用各种适应的方法,因为我们必须在任何指定的瞬间内使我们所处的心境能够浮现出来。”

“但是概言之,语言就可以把这一切的事物表达出来的。”格尼沙驳道。

“你以为语言能够把你所体验的情绪的最纤微的幽影全部都揭露出来吗?不!当我们互相交流着的时候,语言是不充分的。假使我们要把生命灌进语言中,那我们一定要产生情感。它们充实了语言所遗留的空隙,没有说出来的东西,情感把它补充了。”

“你所用的方法愈多,那么你与别人之间的交流岂不是更紧张而完全吗?”有人提出这话。

“这不是量的问题,而是质的问题。”导演解释道。

我问,哪一种质最适用于台上呢?

他的回答是:“有许多种类。每个演员有他自己的独特的禀赋。这些东西是与生俱来的,它们从不同的泉源中生发出来,而它们又有不同的价值。男,女,老,幼,倨傲的,谦和的,急躁的,和蔼的,易怒的,文静的人们都各有不同的类型。情境,背景,动作的场所,时间的每一次变换——都带来了一种相应的调节。你一个人在深夜万籁俱寂中调节自己,一定与在白天当着许多人面前所用的调节方式不同。当你到达外国,你一定会发现某种方式,使你自己适应于周围的情境。

“你表现每一种情感时,这种感情需要一种无形的、独自的调节方式。一切种类的接触,例如在一个集团中的接触,与一个想象的、在场或不在场的对象相接触,都要求有独特性的调节。我们运用我们全部的五觉和我们内部及外部化装的一切元素去从事接触。我们发射并吸收灵光,我们应用我们的眼睛,面部表情,声音和悠扬顿挫,我们的手,手指,我们整个身体,我们在每种场合中作出为适应所必需的调节。

“你可以看见有许多演员们赋有雄勃的表现力,表现出人类情绪的一切状态,而他们所用的方法既完善又正确。不过他们也许只能把这些东西,通过排演时的密切关系,传达给少数人。当剧本演出,同时他们的方法应该增加活跃性的时候,他们不能用一种充分有效的、剧场性的形式传达到脚光之外,结果是减色不浅。

“又有一种演员赋有一种造成活跃的调节能力,可是却不多,因为他们缺乏变化,他们就丧失力量和敏锐。

“最后又有一种演员,他们的天赋略差,有的是单调的、淡薄的,虽然是不失为正确的调节力。他们永远不能列入他们职业中的前茅。

“假使在日常生活途程中,人们需要并使用多样的适应,那么,演员们就需要更大的数量,因为我们彼此必定要保持不断的接触,从而也不断地在调节我们自己。在我所列举的许多例子中,调节的质占着一个重要的地位:活跃,鲜明,凸出,精细,深湛,精美,有趣。

“万尼亚表演给我们看的例子,活跃到凸出的程度。可是我们还有其他的适应方法。现在我们不妨请苏尼亚、格尼沙、威斯里上台去,把烧钱的练习表演给我们看。”

苏尼亚没精打采地站起来,满脸不高兴,显然在等待着两个男孩子去学她的模样。可是他们坐着不动。一阵难堪的静寂随之而来。

“干什么?”托尔佐夫问道。

没有人作声,他很耐心地等着。最后苏尼亚不能再忍受这种静寂,所以她决心讲话。她把她的言语放得很温柔,摆出若干女性的娇态,因为她知道男孩子很容易受这些东西所吸引。她垂下了眼光,不断地抚摩着她面前的音乐席位上的号牌,以掩饰她的情感。好久她说不出一句话。她的脸羞红了,便拿一片手帕遮住,把脸掉过去。

静默似乎是无尽期,她想把空虚填满,减低为这种情境所促成的难堪,同时又想加上一种幽默的感觉,她勉强装出一阵无快感的微笑。

“这个练习叫我们感到太乏味了,”她说,“的确是的,我不知道怎么样对你说好——可是,对不起,另外出个题目给我们练习吧——我们一定会表演的。”

“好极了!我赞成!现在你不必演习那一套了,因为你已经把我所需要的做出来了。”导演说道。

“她演了什么给你看了?”我们问道。

“假使万尼亚表演的是一个凸出的适应,那么苏尼亚表演的却是更为精美的、细练的,其中包含有各种内在的和外在的元素。她耐心地运用她全部说服力的法术,怂恿我去可怜她。她很有效地运用她的怨艾和眼泪。只要一有机会,她就加上一点娇态去争取她的目的。她不断地把自己重新调节,使我感觉并接受她所体验着的情绪变动的一切幽影。假使这一套不成功,她就试用第二乃至第三套,希望发现一条深入她的对象心坎中的最有效的路。

“你们一定要学习怎么样使自己适应于各种情境、时间和每一个个人。假使你需要去应付一个傻子,你一定要调节你自己去适应他的心灵,你要发现一些最简单的方法去接近他的内心和头脑。假使你的对手是刁滑的,你就应该更小心地去应付,运用更巧妙的方法,使他不能识破你的妙计。

“为着要把这种适应在我们创造工作中的重要性证明给你们看,我应该补充一句,有许多情绪器量略狭的演员们,因为有较活泼的调节力,往往比那些体验得更深而有力,但只能把情绪传达在贫乏的形式中的演员们,收到更大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