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真难得,我们第一次正式上导演的课。
我们在学校里集合,这是一所小的、装置完备的戏院子。他跑进来了,仔细地看看我们大家,然后说:“玛丽亚,请你跑上舞台去。”
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吃了一惊。她一溜烟逃跑了,想躲起来,那副神气活像个吓坏了的傀儡。后来大家抓住她,把她带到导演的跟前,他老人家笑得像个小孩子似的。她一双手蒙着脸,嘴里不停地嚷着她平常说惯了的惊叹语:“哎哟,亲爱的,我干不了!哎哟,亲爱的,我怕极了!”
“你且静下来,”他说,炯炯地注视着她的眼睛,“咱们不妨演一点短戏,这就是剧情。”他毫不理会这位少女的烦躁。“幕拉开了,你在台上坐着,台上只有你一个人。你坐着,坐着,一直坐着……后来幕又拉下来了。这就算整个戏。再也想不出比这更简单的了,可不是吗?”
玛丽亚不回话,他便牵着她的臂膀,带她走到台上去,他也板着脸不说话,我们大家却笑得一塌糊涂。
导演掉过头来,沉着地说:“朋友们,现在你们是在课堂上。而玛丽亚正在度着她艺术生涯的最严重的关头。该笑的时候才笑,该笑的事情才笑。”
他把她带到舞台当中。我们一声不响地坐着,等着开幕。幕是慢慢地开了。她坐在当中,略近台前,一双手仍旧蒙着脸不放。严肃的空气和悠长的沉默压抑着一切。她明白非找点什么事做不可。
起先她把一只手从脸上放下来,随着又放下第二只,同时又把头垂得很低,所以除了看见她的颈背外,别的什么也看不见。又是木然不动。真是教人难过死了,可是导演却故意要保持沉默等下去。玛丽亚感到紧张的空气渐渐加重,她抬头望向观众这边来,可是马上又掉过头去。她不晓得该看什么,该干什么,只好随便变动,一会儿这样坐,一会儿那样坐,姿势十分难看,忽然身子往后一靠,随后又挺直身子,忽然又弯下身子,拉紧她的非常短的裙子,眼睛死板地望着地板上的什么东西。
经过很长的时间,导演屏息不语,后来才做出一个关幕的记号。我赶忙跑到他面前,因为我要他用同样的练习来考考我。
我被带到舞台当中坐着。虽说不是真的演戏,可是心里面充满着矛盾的冲动。既然登了台,我就得露脸,不过一种内心的情感又需要孤独。我一方面打算引起看客的兴致,免致他们太难堪;另一方面又叫自己别理会他们。我一双腿、两条臂膀、头部、身躯,虽说随便我去摆布,可是做出来的动作总多了一些累赘的东西。你本来很平常地动一动你的臂膀或腿,可是突然你全身会僵拗起来,看起来,好像你在摆好架子给人家画画似的。
真奇怪!我只登过一次台,我觉得坐在台上装腔作势反而比单纯地坐在那里容易。我想不出我该怎么办。后来人家告诉我,我的样子一会儿发呆,一会儿很滑稽,一会儿是不知所措,后来又是乖戾而肉麻。导演老是等待,之后他叫别的人也照样练习一番。
“现在,”他说,“咱们且进一步吧,以后咱们再来练这一套玩意儿,练习在舞台上打坐的方法。”
“刚才我们练过的,不就是这一套吗?”我们问。
“呃,不,”他答道,“你们并不是单纯地坐着。”
“我们应该怎么做才对呢?”
他不用话向大家解答,很敏捷地站起来,摆出很干练的样子走上舞台,沉重地坐在安乐椅里休息,好像是到了家似的。他什么也不做,也不打算做什么,而他那一副简单的坐态却很动人。我们瞪眼看着他,想知道他肚子里打什么主意。他微笑。我们也笑了。他好像是在想什么东西,而我们就急于要知道他心里在想着什么念头。他注视着一件东西,而我们也觉得非把那吸引他视线的东西看清楚不可。
在日常生活中,人家对他的就座或安坐椅中的姿态不会特别留意的。可是由于某种原因,他一上舞台,大家都紧紧地看着他,看见他那简单的坐态也许会引起一种真实的快感。
别人坐在台上就不是这样了。我们既不愿看他们,也不知道他们肚子里打什么主意。他们一副毫无办法的样子和想讨好观众的神气,看来实在好笑。而导演呢,虽然是一点也不注意我们,却把我们牢牢地抓住。
有什么秘诀呢?他自己对我们说了。
任何在舞台上出现的东西一定要有一个目的,甚至坐一张椅子也一定要有一个目的——特定的目的,并不是达到普通的目的,光叫观众看得见就满足。一个人说要坐下来就要取得坐的权利。而这一点可不容易做到。
“现在咱们且把刚才的练习复习一遍吧,”他说,人还站在台上,“玛丽亚,跑上我这儿来。我要跟你一道演戏。”
“跟你!”玛丽亚嚷起来,她跑上台去。
他又重新要她坐在舞台中间的安乐椅中,她又开始不安地等待着,故意地动几动,拉拉她的裙子。
导演站在她身边,他翻开了札记簿,好像非常小心地在查看着什么东西似的。
同时,玛丽亚慢慢地静下来,精神也逐渐集中,后来终于一动也不动,眼光老盯着他。她生怕会打扰他,只等待他发第二次命令。她的姿态直率而自然。她似乎相当美丽,舞台托出她优美的特征。这样经过了相当长的时间,于是幕闭下来。
“你感觉怎么样?”导演跟她回到观众席的座位里时,问她。
“我?为什么,难道我们的戏演过了吗?”
“当然啰。”
“哎哟!不过我以为……我刚才只是坐在那儿等你把簿子里的东西查出来,再教我怎么做法。怎么?我什么也没有演过啊。”
“这就是演得最好的地方,”他说,“你坐着等着,什么也不演。”
于是他掉过头来对我们大家说:“你们看,像苏尼亚那样在台上卖弄纤足,或者像格尼沙那样卖弄体态,或者,像这次一样为着一个特定的目的(虽然这目的简单得像一个人等待着有什么吩咐)而坐着,你们说哪一种更引起你们的兴趣呢?最后的一个例子本身也许没有什么复杂的兴趣,可是它有生命;卖弄自己反而会把你推出有生命的艺术领域之外。
“在舞台上,你非得随时有所表演不可;动作、举动,就是演员所追寻的艺术的基础。”
“但是,”格尼沙打岔说,“你刚才说过表演是必要的,你又说像我那样卖弄纤足或体态并不是动作。那么,像你那样坐在椅上连手指都不动一动就算是动作吗?照我看来,这根本就没有动作。”
我很胆大地插嘴说:“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动作,不过我们大伙儿都同意他的所谓没有动作却比你的动作有趣得多。”
“你要明白,”导演很沉静地对格尼沙说,“一个人坐在台上外表虽然是不动,却不一定就是没动。你可以坐着一点也不动,同时却可以充满着动作。这还不算。有许多时候生理的不动是内心紧张的直接结果,从艺术的观点看来,这些内心的活动却重要得多。艺术的精华并不寄存于其外在的形式而实寄存于其精神的内容。所以我就要把刚才提供给你们的方式改成这个样子:
“在舞台上,表演是必要的,无论外表的或内心的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