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马巷钩沉
为一条早已逝去的古代小巷魂牵梦绕,都因一张老照片引起。为参与纪念我国改革开放四十周年的有关影赛,我翻检出不少老照片,其中一张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摄于20 世纪80年代的一条陋巷,平行于北门街东侧,长约百米,寂寥而颓败。那时,我家住菜市街,紧傍太仓糟油厂南侧,这条小巷便是我每天出行的要道。经过老城区改造,如今的它早已淹没在北门街小商品市场的繁华之中。说来惭愧,我在这条巷子来来回回走了十几年,却叫不出它的名字。现在看到它的旧影,令我顿生眷恋,想要打捞它的身份。可问了许多人,竟也说不上来。可见在城市现代化建设大潮中,被我们迅速遗落的历史知多少!
终于,从原孙家弄8 号的老宅主李先生(1944年生)及其胞弟杨先生(1949年生)口中,我听到了一个沉甸甸的名字:石马弄。
石马巷旧貌
一查史料,我与北宋水利专家郏亶在石马弄不期而遇。《太仓州志》坊巷一节中有载:石马巷,佑圣坊内,木行桥西,宋郏亶墓道。
始建于元至正二年的木行桥虽已拆去,但四安桥仍在,州志也有载:四安桥,木行桥南。清楚地记得,1975年底我上调回城,住进盐铁塘西畔菜市街一幢物资局家属楼时,城区一段盐铁塘正在拓宽,木行桥就是在那时被拆的。木行桥西堍正对着孙家弄,西行七十米就到了石马巷南口,再向西三十米就进入北门街了。记忆与史载一一对接,没想到曾来来回回走过十几年的小巷竟是郏亶墓道!我仿佛一下回到了当年石马巷,瞥见《吴门水利书》的影子在小巷拐角处悠忽一闪……
由墓道我想到了墓。
大家都知道,太仓先贤郏亶之墓在今弇山园内,不过关于这是否就是郏亶原墓,一向有不同的观点,对此,笔者也是存疑的。太仓自明弘治十年建州始有《太仓州志》,后世又相继修有嘉靖本、崇祯本、嘉庆本、宣统本等《太仓州志》。纵览以上诸志,对郏亶墓位置都只给出了“大北门内”的一个大范围。我们不妨从最早的弘治本《太仓州志》去析读一番:
宋司农寺丞郏亶墓,在大北门内。悦按:陆式斋云:“此墓旧志不载,季氏邑志始有之。容近从北门内访其所在,今木行桥西一小巷内,两旁石马各一,父老云:此即郏大夫墓道,理或然也。稍北数十步,即城垣,盖已芜没矣。”
在这里,主纂者桑悦引用了邑人陆容寻访郏亶墓的调查报告,文中陆容对墓道的方位、景况描绘甚细,而对主体墓坟却惜字如金,甚至语焉不详,何故?或许他压根就没见着郏亶墓的具体样貌。你想呀,其时距郏亶辞世(1103)已三百多年,连元代所筑太仓北门城垣都已芜没,别说一座小小坟茔了。诚然,墓道既现,根据墓道走向便可八九不离十地推测出坟墓具体所在,但推测不可入志,不若待后人进一步勘实再详记。作为明“娄东三英”之一的陆容大抵这样思量过的吧?当然这只是我的揣测,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木行桥西这条小巷从此便因石马而名,故自嘉靖本《太仓州志》始,坊巷中就见到了石马巷的记载,这也是合乎历史发展情态的。
郏亶墓自被发现后,史载曾三废三修。第一次重修于嘉靖年间,嘉靖本《太仓州志》对郏亶墓的记述与前志略异处,即结尾添加一句“今按弘治间重修姑苏志已载”。这又是一个耐人寻味——“按弘治间重修”,是按弘治年间陆容给出的大致方位,还是按弘治年间的墓葬规制?它不说。历史真相有时就是这样犹如雾里看花。第二次是清同治七年知州蒯德模重修。第三次是1947年里人集资重修。1949年后,郏亶墓也有过数次重修,但至今尚未形成一个完整的文字记录。现在上年纪的城厢镇人还依稀记得北门街的水龙阁,它位于孙家弄西口向北十数步处路西侧,而水龙阁西边不远就是郏亶土墓。那时,这一片都是荒僻之地。20 世纪80年代初,郏亶墓修建为水泥墓时,收藏于县图书馆的清同治七年重修记碑刻也被“请”回到了墓旁(此碑刻于何时何地被纳藏,笔者一时无从打探)。为顺应地形方便观瞻,原坐西朝东的墓向改为了坐东朝西。后90年代再次修葺,增建碑亭,将碑刻移立亭中。如今的郏亶墓地绿树静拥,安详肃穆,游客至此,顿生敬仰之情。
让我们再回到石马巷。
我现在知道了,其实石马巷和孙家弄在1949年后都被改称为菜市街,且附近这片区域两纵四横的巷弄都被改作了菜市街,这在地名志中也是不多见的。但这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在于,我所拍摄到的石马巷是否就是《太仓州志》上所载的石马巷?
当然不是。
《太仓文史资料辑存》(第一辑)中,由陆淡如整理的杨克斋遗稿《太仓县城厢志略》里有明确表述:“仁和巷、仁德巷、石马巷,以上三巷,《王志》所载,今俱塞。”遗稿所纪断限于1948年,这就是说,石马巷在宣统年间仍通行,至民国末年已塞。那么我所摄的这条南北向的石马巷又做何解释?
颇具文化素养的李杨兄弟的回忆将石马巷钩沉推入一个更深的境地。兄弟俩都还记得小时的所见:石马弄南口向北二十来步,在路东的破围墙内竖有一石牌坊,东西朝向,规制中等,高、阔皆四米许。60年代早期某日后,牌坊不复再见。其时那块空地上正在建造平房,牌坊就是那时被移除的。综合分析,这应该就是郏亶墓道东首残存的墓门,为后世重修墓门的可能性居大。太仓在元代筑城后,直通北城门的北巷(今北门街)将郏亶墓道一截为二,街东面渐次建房成坊,建房时避开的墓道则演化为石马巷。数百年后,石马巷在民国时期淤塞,但巷名由与之相交的这条南北向小巷继承下来。大众百姓总是对带有先贤烙印的老地名情有独钟,并顽强地口口相传于后代。这就是我从李杨兄弟口中打听到的巷名不是菜市街而是石马弄的原因。这是一种民间的自觉,却无意间显影出一道历史变迁的旧痕。如今,新世纪的北门街已是天翻地覆,但盐铁塘上的四安桥仍在,北门护城河上的德兴桥也原位未挪,以此为坐标系便可复原出长近二百米的郏亶墓道全图。在实地踏勘中,我完成了一次对北宋的穿越。
行文至此,我还想提一桩旧公案:民国三十七年四月十一日,唐文治给太仓县长薛慕韩写有一信,举报酒商钱某侵占郏司农墓道。县长着即训令城厢镇公所查办,很快结案,并有县长给唐文治复函、请释[1]。由此可感唐文治对家乡古迹的护爱之情,亦可知1948年时北门街西侧的郏亶墓道仍保存较好。唐文治未曾想到,七十多年后,这一段历经九百年的古墓道便被覆没在一片楼舍之中。我们在高速发展经济的时候,若能及早规划城建,郏亶墓的保护当会比现在更完美的。
(樊大为 撰文)
【注释】
[1]见《太仓档案精品选》,2013年广陵书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