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儿时新华街
一说起新华街,就会勾起我许多儿时的回忆,这条街虽然很短,但历史悠久,而且是我记忆中一条相当繁华的商业街。东西向的,它东到现在的人民路,西到现在的卖秧桥;街南临致和塘,全长仅数百米,但铺着弹石子路面的街上是车水马龙、商店林立。
街东头坐北朝南有日新书店,两开门面,兼营文具;接着是裁缝店,裁剪师蔡师傅在太仓城内小有名气;接着有旅社、邮电局和剃头店等。那年头我叔父远在新疆石油公司工作,所以我基本每月都要去邮电局寄航空信到新疆。紧临“一致堂”的剃头店,门口的三色旋转招牌灯具、店内的牵风扇等都是我们小时觉得好玩而有趣的东西。
坐南朝北的则有杂货店、佛像香烛店等。犹记酱油店里,从食盐酱油酱菜南北货,到食油石碱零拷酒,样样都有,是我们小孩眼中品种齐全的大店。比较好玩的是老虎灶。
老虎灶以形状而得名,因为它有一个翘起的尾巴和灶头。老虎灶里有三口锅,最前面的是直接烧开水的,后面两口锅是利用烧前面锅的余热,将水加温预热,当前面锅里的开水用得差不多时,就将后面锅里的热水陆续补充至前面锅里,如此循环往复,既节省了燃料,又防止了供应开水的速度减慢。那时一暖瓶开水一二分钱,热气腾腾的老虎灶旁边,摆着个铁盒子,打开水的人将硬币扔进去。轮到我时,就隔着挺远扔硬币玩。
剃头店和米店之间是一致堂门口的小空场。在一致堂大门对面的河边,有石阶可以下到致和塘畔,我们俗称“河滩头”,是居家妇女汰衣裳之处。
一致堂是清代陆增祥状元府中最大的一个堂。堂名取自陆氏先祖、西晋文学家陆机《秋胡行》中“道虽一致,涂有万端”之句。在陆增祥高中状元之后,大概在道光三十一年(1851)左右,由太仓陆家士绅合资购下解放后编号为新华街16 号的一块地皮,建成状元府第。其范围为:南临新华街,北到县府街,东临毕家花园,西到石皮弄。但总体呈南窄北宽,东南与鹿鸣楼为邻,西南隔壁是新华戏院。状元府的围墙很高大,大门口曾有一对京狮韵味的石狮子守门,雄狮脚踩绣球,母狮脚边则有一幼狮,但后来不知所终。进大门的第一进,纵深约一二十米,中间是青石板过道,是我们小时玩滚铜板之处;青石板边上的泥地,则是在地上画圈玩打玻璃弹子的地方。过这进院落,就是一致堂。堂屋高大气派,东西向屋脊两端翘起,端上有小龙盘旋。屋顶四角均向上翘起,形成飞檐之势。青黑色的瓦从脊梁上一直排下来,有几十列,外檐是檐廊,既美观又有盛雨水泻向两边的作用。堂内高悬“一致堂”匾额,字体仿王羲之书法。下面宽敞的厅堂则是我小时骑童车玩耍的地方。
一致堂往西,也是一爿连一爿的店面,米店是我的二婆婆所开,朝南门面。西邻依次有新华饭店、新华戏院、阿和根大饼店、黑白照相馆、钟表店、五金公司等。其中的新华百货公司商品琳琅满目,是居民的购物天堂,也是居家妇女带着小孩的常逛之处。
街对面坐南朝北的店,有水果店、福成祥、典当铺、修理铺(伞和拉链)、修胶鞋铺(热胶修理)、竹器店和针线草纸店等。糖果店里的糖果相当便宜,一分钱一颗,有的甚至一分钱两颗,还有话梅、梅片、盐金枣等。而在布店里,收账台上有连到各个柜台的一根根铁丝,上面连着一个个夹子,在生意忙时,钱和发票就用夹子夹着,在账台和营业员之间飞来飞去,别有一番特别的繁忙景象。
这些店面的门大都使用排门板,晚上关门打烊时,由小伙计一块一块上排门板,因为每块排门板的外形有些差异,所以伙计上排门板的时候必须按照一定次序排,否则很容易卡住。店家为了让伙计不会搞错,排门板上往往有编号。另外,为了让伙计排门板时比较容易,排门板的宽度一般在一尺半左右。
新华街中部有石皮弄,向北一直通到县府街。弄堂口除有自行车修理摊外,有时还有人摆摊代人写信。算命的主儿则只能隐蔽在弄堂内偷偷地给相信的人算命。
石皮弄的斜对面,便是致和塘。在致和塘上有火龙桥,这与致和塘名有关。相传曾在此上空出现过火红龙形,民间寓为水火交融(一致而和谐),生活红红火火。
街上除店面、摊头外,还常有补搪瓷脸盆、卖梨膏糖等的吆喝声;秋冬时还会出现烘蕃芋炉子,在状如烘大饼的炉子上放着散发着诱人香味的焦黄色的烘蕃芋,那时是按个卖的,只有几分钱一个。不过我印象最深的还是街上曾出现的杂耍把戏,十分勾魂。
犹记“猢狲出把戏”是在一个秋天的午后,随着一通“嘡嘡嘡”的锣声,人们循声围成了一圈。只见中间是一名着青蓝色衣衫的干瘪老者,头发已经花白,吸引人们的是他肩上那只红马夹绿短裤的小猴儿。它蹲在主人的肩头,睁大好奇的眼睛,细长的尾巴折在身后,目光里藏着一丝惊慌。主人把它从肩头赶下,浑浊的喉咙里咕哝着一种怪异的语音,于是猴子立刻在人群围成的圈里走动了起来,两只毛茸茸的前爪搭在一起,向着众人拱手弯腰,人群里哄地一下笑开了。接着猴子开始卖力地翻跟斗,随着锣声一声紧似一声,猴子便在如雨的鼓点中跳腾穿梭。哪一个动作倘不够满意,老头儿便大声呵斥,流露出威吓的眼神。诚惶诚恐的猴子眨巴着无辜的猴眼,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战战兢兢又无比敏捷地完成一个又一个动作。就这样,在主人的奖赏和斥责中,猴子马不停蹄地变换着新花样,钻环、跨越障碍、打鼓……努力表演得比一个孩子更乖巧。终于在最后一声悠长的锣声中宣告表演结束。主人摘下了褐色的帽子,猴子心领神会,接过它捧向人群。猴子毛茸茸的手臂托举着帽子,细长的尾巴拖在身后,绕着场子依次走过围观的众人,有人从口袋里掏出硬币或钞票投过去,但大多数人只是白看热闹。很快,人散了,主人把帽子戴在头上,一手牵住猴子颈上的链子,像一对风雪中的父子,蹒跚的身影在20 世纪50、60年代的时光里渐渐走远。
离“一致堂”不远的州桥堍老街速写(赵炎绘)
那时“变戏法”者选择的地方好像总在新华戏院门前,表演者一般没有演出服,道具也极简陋,往往就是一只破碗,一双竹筷,一枚铜钱,但随手拈来,皆可入戏。记得那是一个5 月的下午,树荫下只见一个外地人被围在人群中间,他四下环顾一番,抱拳作揖,操着不够纯粹的普通话,嘴里念念有词,说的无非是一些客套话。在人们安静下来之后,只见异乡人从褡裢中取出一块红布,置于地上,另取三只青花瓷碗,依次分别举起,向众人昭示,里面空空如也。“现在往这里看——”所有的颈项瞬间提起,齐刷刷看向其中的一只瓷碗,这是一只十分寻常的瓷碗,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只通灵的手抚过的一刻,在它空荡的内部,电光石火之间,奇迹向众人洞开——三枚黑亮状如药丸的圆弹,整齐地排列在碗下的红布上。这一红一黑,仿佛映现出人世间最大的奇景,骚动的人群发出一片咋舌之声。随即只见表演者翻飞双手,在人们再次沉入奇幻之景的辰光,伴随着异乡人那双呼风唤雨之手的轮转,三枚弹丸,竟然神出鬼没地在三只瓷碗下轮番出现,这里一枚,那里二枚。于是众人不停地惊呼喝彩与叫好。然而这只是热身的前戏,随后的戏法更是层出不穷。最后,令人叫绝并深感困惑的一幕出现了:只见异乡人自负地举直了双手,并左摇右晃,证明手中确实别无一物。然后当空一抓,手中即有满把钞票在手,而香烟、围巾之类更是不在话下。几个回合下来是屡试不爽,表演者遂面有得意之色,颔首致意。于是人群一下子躁动起来,议论纷纷,激动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恨不能自己立刻也能向空中捞取诸多物件,特别是钞票。许多年过去了,我还一直记得身边有位丰满壮硕的姑娘,在红扑扑的脸上溢出喜悦和憧憬,语无伦次地、激动地问身旁的中年男子,是不是她如果学会了,回到家里就可以给父亲变出很多香烟?但周围的嘈杂淹没了她渴切的诉说,更多的人拥了上去,向表演者讨教戏法之奥秘。结果早有准备的异乡人一口应承,并说已为大家定好了传授之地,就在所住的旅馆房间里,但有有言在先,自古以来拜师学艺时须略付薄酬,有意习者,须付人民币五元。五元钱,在那时可不是个小数目,当时三口之家半月的吃喝用度也不过一二十元。所以一番迟疑后是否仍有人跟上去,那就不得而知了。
除了街上不时有好玩的场景之外,一致堂后面的荒场空地更是我们儿时放风筝、玩“官兵捉强盗”游戏和打雪仗的好地方。荒场的四周墙壁上往往有不少绿色藤蔓,中间挂着长长的丝瓜筋。墙边有金黄色圆盘的向日葵,风光也很迤逦。特别是我们响应号召为国家做贡献,亲手种蓖麻的情景更是记忆犹新。蓖麻种子是学校发的,黑色的带着诡异的花纹,要求每人至少种五颗。这有些像现在的实践课,我们种下后,看着蓖麻如期萌芽,迅速拔节,也听到了雨点落到硕大的叶子上发出的哔剥声。结果的时候,看到它们是毛茸茸的,先青后红,像一个个偎在一起的小刺猬。老师还曾以此出过数学题,如同学们种蓖麻的棵数是向日葵的百分之七十五,种的向日葵比蓖麻多二十一棵,向日葵和蓖麻各种了多少棵?让大家理论联系实际……
啊,儿时的新华街上,诸多好玩的记忆,一直留在了我的脑海之中。
(陆钟其 撰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