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城街巷老虎灶

娄城街巷老虎灶

在太仓小街小巷生活过的人一定听过这样一句话:到老虎灶泡开水。泡开水就是去街头的老虎灶买熟水,20 世纪50、60年代的老虎灶还盘踞街市,鼎盛的时候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老城厢三五步就能见到一个,小街巷几乎每个街角也都有卖热水的老虎灶,以后条件改善,到80年代中期,市区的老虎灶日渐式微,90年代以后,市区基本已绝,老虎灶的温暖不过是岁月里的记忆了。

老虎灶就是烧水的土灶,既指烧水的灶头也指熟水店,因为它对外卖熟水。老虎灶一般开在弄口或弄堂附近的街上,通常一开间的门面,也有直二间或楼上楼下的,这就一定是带茶馆的。每天凌晨四点,开老虎灶的师傅就起床开门生炉,四点半第一炉水烧开,赶早市的人便来泡开水,一直到晚上九、十点钟才关门,几乎天天守着这个滚烫的炉灶,足不出户,很方便周围住户来泡开水。门是用塞板一块一块塞起来的,当时的店铺都是这样,街头的药铺点心铺也是早上开店取下塞板,晚上打烊装上塞板。门里有水缸,是河水用明矾“定脚”(太仓方言,将河水中的杂质沉淀的意思),明矾在水中分解后与水中的杂质一起沉淀到缸底,定过脚的水就清碧如泉,一缸水净化后,缸底会有一层白色的沉淀,灶上师傅就用一根黑色长胶管一头插到水缸底,随后将口含住手上胶管的另一头,屏住气用力一吸,管内空气流动形成虹吸,水脚就顺着管口源源不断被抽出,直到抽干净为止。

炉膛口开在正前方,样子很像张开大嘴的老虎口

早的时候老虎灶的开水是要由灶上师傅用大广勺舀出来

灶砌在店门口,灶膛口对着前面马路或小街小巷,老虎灶的灶肚上装有三只铁罐烧水锅,三只锅中央有一个加燃料孔,后部安一口大铁锅是积水锅,上面是高出灶台一二尺的大木桶,最后为烟囱,下大上小二三丈高,黄梅天的时候可以经常看到上面围满了小孩的衣裤和尿布,这些都是周边住家拿来借老虎灶的散热烘干,散发着浓浓市井风情。老虎灶体积约有两张八仙桌大,长方形,灶台一米来高,墩墩实实,威风凛凛,有虎威有虎体。灶头燃火从早烧到夜,老虎灶的铁锅里都是特滚的开水,早的时候老虎灶的开水是要由灶上师傅用大广勺舀出来,水沸沸烫,灶上师傅左手掀开锅盖,右手拿着水勺,左手放下锅盖再拿起一个白铁皮做的大漏斗套在暖水瓶口上,白铁皮做的大广勺里的水通过漏斗倒进热水瓶,经年日久,手法练得极准,一舀子正好灌满一暖水瓶,不用漏斗也照样是一泻如注。一只锅里的开水卖得差不多了,另一只锅里的水也开了,来的人基本上是随到随泡。一到晚上卖水的高峰时,炉里的柴就加得足足的,一个汤锅里的水始终沸腾着,另一个汤锅里的水也被烧热,待那个沸腾锅里的水舀到一定位置后,就将保温在大木桶里的热水舀过去,沸一下就可以马上泡给人家,水到铁勺中还是沸滚的,这样可以减少等水烧开的时间。保温在大木桶里的热水是水滚开了没有人来泡,灶上师傅就要将开水舀到灶边的这只保温大木桶中,等泡水高峰的时候可以马上舀出来,省得人家等。站在老虎灶边上,看着开水在锅里翻腾,看着火苗在炉膛里蹿动,看着烧水师傅黝黑脸庞、额头汗渍光亮亮的模样,有一种莫名的炽热。几乎小屋内都堆满着杂物,木梁抬头可见,各种暴露在外的电线缠绕交织着,仅凭一只低支光的白炽灯照亮屋里屋外,一根一米多长的火钳斜搭在灶边,是用来清理灶里淤积的垃圾水垢的。

后来的老虎灶改装了水龙头,将暖水瓶往放水管口下一坐,自来水式的滚烫的开水涌进瓶里灌满,客人可以自己放,龙头上扎着纱布防止热水溅出,烫伤旁人,安全又快捷,用软木盖将瓶口一塞,提了暖瓶就走。这时候,街道寂寂寥寥,行人疏疏落落,灶上师傅垂着头一手搭在灶膛上若有所思,一手拿着水勺擒在锅盖上,颓唐的眼凝视着后窗外的河水,河埠头是个热闹的所在,勤俭的女人们每日晨昏时浣衣、淘米、洗菜,细语着张家长李家短,叽叽喳喳的声音不时飘进老虎灶,微风过处,水面的荧荧磷光投射到他的脸庞,我分明听他在自语:鸭吃砻糠鸡吃谷,各人头上一份福。有人说他是在想乡下的女人。

老虎灶改装了水龙头

太仓原来有“皮包水”的习俗,就是在小茶馆喝茶。那时的人喜欢孵茶馆喝茶,从清晨可以一直孵到夜晚。当年致和塘沿岸茶馆遍布,茶客如蚁,每天清晨,茶客孵茶馆的独特风情韵致,就在这袅袅的水烟雾气中迷醉般展开。茶客都是四乡里人,那喝茶的神情原汁原味、质朴醇厚,关键是,茶馆是信息交流和处理公众事务的重要场所,各种消息都可以在茶馆里听到,茶客也是喜欢在茶馆里边嗑瓜子边听山海经。茶馆里的茶是用老虎灶烧的,过往船只橹声欸乃,倚窗而坐,品一盏香茗,水雾氤氲中的茶馆显得那么散淡,犹如水墨一幅。农民带着自家做的竹器和农副产品放在茶馆门口出售,买卖成不成无所谓,只要喝好茶就行。当年老虎灶巷口街头遍设,卖茶卖水声盈,场景很是闹猛。旧时的老虎灶,早上是闲人来茶馆边泡壶茶边享受“皮包水”的清雅,到了七点开市,早上第一拨茶客就此散开去,然后就是做生意的和附近菜场的小贩来喝茶吃早饭,隔壁就是卖豆浆、大饼、油条、糍饭糕的点心摊,老主顾都喜欢买了点心坐在老虎灶边吃,同时会有一些闲来无事的本地人来这里闲逛。到了下午,本地人吃过饭就到这里来聊天喝老酒,一直到晚上10 点才打烊。茶客们都是熟门熟路,喊一盏茶慢慢地呷,携了花生瓜子缓缓地剥,聊那陈古八十年的龙门阵,有声有色,摆古道今偏就生动,那些故事自有吸引人的地方,寡妇改嫁,弟兄分家,多半是稗闻野史,市井小道,不用招呼,自己加水,各种市井话、下作话此起彼伏。

现在偏远地方还有这样情景

古镇的民居皆沿河而筑,就是现在说的“人家尽枕河”,民居前门沿街,后门沿河,站在后门口可以用吊水桶直接从河里打水,老虎灶就设在这样的屋子里。老虎灶单靠卖热水得利自是薄的,一般腾挪得开的老虎灶总会设几张桌子当作茶室,老茶客一早把着一壶紫砂粗茶聊天谈讲,人气自然来,一来二去茶馆是小镇最热闹的地方。有的还设有盆汤,热水是现成的,浴资又十分便宜,弄堂居家正好洗个舒坦,这叫“水包皮”。有的老虎灶场子更大,前室辟为书场,每天两场,这样的老虎灶人气更足。

其实,老虎灶生意好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因为当时人们的住房都比较紧张,厨房间都很小,家里狭小的厨房间用木柴烧水又很不方便,经济大都又很窘迫,而且有钱也买不到要用计划票才能买到的生活用品,而烧的蜂窝煤是有计划供应的,要烧饭要炒菜,还要烧开水这就很难满足需求,而从老虎灶泡开水就很方便,街巷的老虎灶便应运而生。说实在的,老虎灶仿佛是自家厨房的另一只炉子天天旺着火,早晚热烘烘的。自家的开水是舍不得用煤去烧的,都是到老虎灶去泡熟水,那一个一个沸腾的开水罐,一勺沸滚的熟水既方便又廉价,所以老虎灶成了人们平时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那时候每天上班前和下班后,总可以看到人们手提热水瓶或茶壶进出老虎灶,踏出路面一条条水渍。下午不到五点是打水的高峰,络绎不绝的男男女女拎着热水瓶和铅桶过来泡开水,各种语言不绝于耳。晚上一般人家或多或少都要打上一二瓶开水做个补充,省一点蜂窝煤的消耗。有的吃过晚饭后陆陆续续出来打点开水,供晚上洗脸洗脚用。这时也是老虎灶最红火的时候,忙的时候要排队等着打开水,艳红的炉火映着灶上师傅的脸,更多的是一种亢奋,就是三九寒天也能看到灶上师傅额头上闪亮的汗渍。

记得在我小时候经常会受母亲使唤,提着个竹壳热水瓶去老虎灶泡开水。父母是从小就注重教育我们生活的方法,一个人在昏暗的路灯下走过悄无人迹的弄堂巷子,去到对面巷口的老虎灶打开水,天黑着,街边老虎灶的热气从门里面向门外面自由地弥漫着,水雾在街灯的照耀下有红光一闪一闪,我在阴冷潮湿的冬日戴着母亲自己结的半截式绒线手套,提着竹壳热水瓶去老虎灶泡开水,一只手还紧抓着水筹子,母亲让我将水筹子塞进半截式绒线手套里,说这竹制的水筹子就是钱,不能掉了,掉了就泡不到热水。在手套里捏着会掉,我一路紧紧拽着竹制的水筹子,黑灯芯绒棉布鞋踩在干硬的石板路上,一路小跑,希望冰冷的脚快一点像开水一样热起来。老虎灶的烟气弥漫在冬夜,街店都排上了门板,唯老虎灶的灯晕着光,远远望去,一位中年男人戴着一顶蓝布帽子坐在长凳子上抽烟。陆续也有人来泡水,我站着环视店堂,内屋有两堆木柴木屑,白铁水桶空着放在屋子的一角,我想这是他们用来担水用的。里面挤挤地摆开八仙桌长条凳,雕花窗棂上吊着一个旧木壶桶做成的灯,几张六寸宽三尺长的条凳算是兼具了茶馆的功能。轮到我泡水了,我先递上水筹子,灶上师傅拿在手上,一边给我泡水一边对我说:“小朋友,掉了不要紧的,叔叔照样会泡给你的。”一边说着一边帮我轻轻用软木塞将瓶口按紧,还关照“路上小心,走慢点”。我说声谢谢,勇敢地提着两瓶水朝家里走去,心中觉得做了一件大事一般。这句话回去告诉了母亲,母亲说,是不要紧的,真的掉了泡好水回家后再可以拿筹子送去的。竹制的水筹子后来改用了硬板纸剪成的牌子代表水票,一般的家庭都会一次买个十几张放在家里,要泡几瓶水就拿几张牌子,十分的方便。居民们到老虎灶装开水的容器也是五花八门,在那个年代,轻工业品奇缺,就是热水瓶也能体现一家人的经济实力,最多的是热水瓶和铝水壶,冬天傍晚最多的是汤婆子和盐水瓶,普通人家用的是铁壳或者是竹壳的热水瓶,谁家要是有那种鲜艳的印花铝壳热水瓶,那准是有上海亲戚。

如今老虎灶在太仓早已经没了踪影,昔日娄城老街的这一段历史、这一道风景渐行渐远,一去不返,但那老虎灶边的温暖时光却留在了那个年代人们的记忆中。

(石竹茗 撰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