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不了的沙溪北弄

忘不了的沙溪北弄

北弄是沙溪镇古街西部的一条小巷,是我的出生之地。从呱呱坠地、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开始,到进小学、读初中、上高中,接着工作,在那里我一直生活到二十八岁。这里蕴藏着我的青春记忆。

1983年初,正当我接近而立之年时,单位为照顾大龄青年,在沙溪邮电弄新建的职工住宅内分配给我一小套住房,于是我就搬到了新居,并在新居内结婚成家,算是向北弄挥手告别了。然而,我的父母仍然住在那里,我的心依然牵挂着那里,而且邮电弄到北弄之间的距离不远,安步当车,就经常会回去看看。一年后,父亲因病驾鹤西去,留下了母亲孤身一人,我更是放不下心,三不两时地要去探望她,这一来,又过了三十多个春夏秋冬。北弄里的烟雨风云常常轻拂着我的脸颊,北弄里的邻里家常常常抚慰着我的心灵。直到去年母亲去世。北弄给我的印象是很深的,也是很美好的。现在父母生前居住的地方还保留着,虽然柱子被风雨侵蚀得有点糟透,门外半栏上的窗户毁坏得不知去向,但是走进涂着红漆的小门,我还会静静地坐一会儿,面对着空洞的房子,面对着父母亲的遗像,仿佛还在和他们面对面地交谈,尽情地享受着他们对我无尽的慈爱和关怀。

走进这一扇涂着红漆的门,就是我父母一直居住的地方。

是的,因着这一层血脉关系,我忘不了的是北弄,撇不下的也是北弄。虽然表面上看去,北弄只是一条幽静、冷落的小巷,平淡无奇,甚至前些年还有些破败的迹象,而且似乎早就没有了文人的雅集,没有了商市的喧嚣,没有了叮咚的弦索之声,甚至没有了儿时的童趣。然而,当你在走向它的深处,就像进入了江南一座奇妙的园林,满目皆景,即使当你一时感到困惑时,也会突然之间感受到曲径通幽,别有洞天。

西市街北弄入口处

今天的北弄,一改旧日凹凸高低的碎石小道,换上了平整的大理石板,整洁明亮,弄口新建了一座圈门,平添了几许雅致,弄两旁的民居,至少立面经过整修,显得清敞无比。走进北弄,可以感受到古色古香的韵味,似乎唐风宋雨仍然在那里吹拂和飘洒。

从北弄的前面进入,却是忘不了北弄的背部,那里流淌着一条沙溪百姓视之为生命河之一的横沥,千百年以来,它以无私的奉献,滋养着当地的百姓。20 世纪60年代中叶之前,北弄下岸人家都有临河建筑,有漂亮的室内水桥,取水用水十分方便。1965年横沥河拓宽工程中,这些临河建筑被拆除了,留下了一处处小广场,夏日晚上,各家各户都会集聚在这些小广场上,一边乘凉,一边谈天说地拉家常,人际关系似乎就在这种平淡无奇的活动中磨合得更加融洽。这种融洽的关系我从小就有所接触,我家居住的地方是个大宅院,住着十多户人家。张三李四、王吴赵陆,从血缘上说,我们与任何一家都没有关系,但在称呼上,彼此都成了一家人,年老者都是“公婆”,如“好亲公”“好亲婆”“外婆”“徐家公”“徐家婆”“招伯婆”“脚炉婆”等;壮年者都是“叔伯”,如“阿伯爹”“权伯伯”“王润祥伯”“雪娥伯”“娘舅”等;即便隔着小弄的对门邻居、隔着院子的相邻,也都是如此这般称呼。谁家有点好吃的,都会拿出来一起分享,好像大家都遵守着“相邻好,堆金宝”的信条。

今日沙溪横沥

那时最吸引我的是这一条横亘在我面前的横沥,是我可以尽情游泳的天然游泳池,甚至在我读高中的时候,还在这条河里冬泳过呢。有一个镜头让我难以忘怀,当装着195 柴油机的农船逆流驶来的时候,我们会奋力挥臂划水,蜂拥而去,攀着船舷,随船而上,然后顺流而回。也许是我们攀着船舷会增加船只的行驶阻力,因此也会遇到性子急躁的农民火气腾腾地拿着篙子作势威吓我们,此时我们会手一松,漂流远去,还对着船上的农民做着调皮的情状,让他暴跳如雷却又无可奈何。

近年来,因建设古镇、保护古镇风貌的需要,当地政府将它打造成了横沥游览区,重建了洋溢神话故事的陈抟桥和充满传说色彩的侯场桥,新建了规模宏阔的廊桥,开辟了唐调展示馆、牙行展览馆。两岸古树新花,长廊驳岸,点缀在错落有致的古旧建筑中,如星光璀璨,只可惜现在横沥河水受到了污染,不能再去游泳了。

横沥游览区与北弄之间有着几条水桥弄沟通,前后通达,往来十分方便,于是,到游览区观赏的游客顺便也会到拐到北弄走走看看,一向幽静的北弄时不时地会游人接踵,多了一番不寻常的热闹。

北弄,真让人忘不了、撇不下。然而,成书于清乾隆年间的《沙头里志》,在它“街衖”一节中对北弄的介绍简略到了不能再简略的地步,仅两个字:“北衖。”这不免让不明底细的人对它有点冷淡,好在其他章节中还是留下了一些信息,使细心的人得以对它的历史有所了解。

北弄吸引人的原因恐怕是在它的纵深处有一座名闻遐迩的道观:延真道院。《沙头里志》卷三“寺观”载:“延真道院,在镇北,横沥之左。昔院前大街通北衖,今更楼桥北犁为田矣,独王氏园尚在。”文中的“更楼桥”处,是指现在的北弄底,那里原有的更楼以及更楼桥早就被拆掉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座石柱挑檐牌坊。更楼桥北面当年的“王氏园”,可能就是我的儿时玩伴王锦康家的先辈所筑的园林,到了他们这一代,园林是早已没有踪迹了,但是屋后的竹园很大,那时我常去那里玩,尤其是夏天,端几张桌椅,躺在上面,感受凉风习习,倾听鸟鸣声声,真是惬意。从他们家往北稍许,就是延真道院。我小时候,延真道院虽废,但还没有毁,只是道流云散,神像已无,被用作了国家粮库。1973年我被分配在沙溪装卸队后,还经常去那里装卸稻谷、小麦等粮食。那时粮食计划供应,大家都紧缩肚皮,我们虽在“近水楼台”,却也难得“月光”的眷顾——国家的粮食一粒都不能乱动。

北弄底新建的牌坊,原更楼桥故址。

延真道院规模庞大,香火甚旺,据说明沈周在道院中画了满壁图画,若能保存到现在,其价值真不可估量。沙溪古八景之一的“北院荷香”就在延真道院的香花桥畔。每当暑伏天气,镇人常结伴而行,到那延真道院的高古树下、香花桥畔乘凉,看那荷叶田田,闻那荷香阵阵,享受自然赐予的舒适。沙溪镇上去延真道院的路有多条,而北弄就是最为便捷的通道之一,北弄的人气由此而生。

现在北弄底的新建牌坊并不是今人为了增添景点凭空而设,它是一种历史的回望,是一种思乡的情怀。早在明弘治年间,当地人氏郁容中进士后,就在北弄内构建了一座牌坊,名青云坊。难得的是,他自己为这座牌坊写了一篇《记》,使得这座现在谁也没有见到过的牌坊,在人们的心中美轮美奂。

郁容(1447—1502)中进士后,授刑部广东司主事,精于法律,升员外郎。郁容为人正直,因忤内侍,谪抚州通判,迁知沣州,又升云南按察司佥事,分巡安普道。以艰归,装无南中物。所著有《见庵遗集》。弘治十五年(1502)卒,年五十六。

郁容的这篇《记》写得很有风采,又很精短,先是讲述了建坊的由来:“予乡故海滨也,一望巨浸,烟波万里。然自月蕉先生肥遁团溪,与铁笛道人辈往往雅集于此,遂称胜地。吾祖奚疑老人因家焉,读书称德,荫及后人。今天子甲辰,容登进士,里中父老谓予不愧于科名也。请于藩司陇石建坊,以记姓氏,颜曰‘青云’。”接着,他写了牌坊落成之日,邀约诸位好友如王秩、蔡坤、桑悦等,携觞榼饮酒赋诗,啸咏于牌坊之下,最后极欢而罢。此时,正是郁容青云直上、志得意满之时,但他并没有以此而得意忘形,忘乎所以。他对这些朋友说:“坊之建也,非予一人敢尸其名,若有友昆焉,若有子弟焉,愿与之并驱而进焉,庶四方之闻风而起者,日新月盛而什佰于予者,不知凡几乎,予一人实有厚幸。吾子若孙,其有式廓前徵而以翰墨之勋,张大其事者,不更对兹坊而色动乎!”从此,这座青云坊成了北弄内除延真道院外的又一胜景,正如郁容所说的那样:“予从沙白风清之际,步于坊之左右,近睹鹭涛之如练,远窥蜃阁之飞霞,樵唱方终,渔歌乍起,夕阳红紫,若远若近,争献于坊之侧,不与团溪之美同为海滨之大观也。”

《沙头里志》所载郁容《青云坊记》

颇为可惜的是,青云坊在清乾隆年间已被改建成巷门。到了我这一代人,就连巷门都不知去向了,留下的只是这一篇文字的记忆。从这篇《记》中我们知道,当时和郁容一起庆祝青云坊落成的朋友中,有一位名叫桑悦,今人对他比较熟悉,他是太仓建州后第一部《太仓州志》的作者,对太仓的文化建设做出了比较重要的贡献。然而今人有所不知的是,桑悦或许也曾经居住过北弄内。北弄内原有一条支巷,名桑园衖。《沙头里志》卷六“举人”云:“桑悦,字民怿,号思玄。成化乙酉举人。居穿山,或云又尝徙居沙头,有桑园衖,即其处。盖衖故名桑,非因悦树桑而名之也。今衖亦废。”桑悦为人豪放,他的奇闻异事甚多,此处不赘。只是了解了这一点之后,我不免产生了一点自得之情:原来,历史上这位大名鼎鼎的文学家和史学家桑悦先生,曾经和我居住相近,所谓“小同乡、近相邻”,只是时空不同罢了。今天我读他的诗文和《太仓州志》,大受教益,真愿拜他为师,邀他为友,得他身上的一丝灵气。

原来,北弄内人文雅集早已有之。考之文献,北弄内崇文向善的风气,大约在延真道院建立时是其萌发阶段,到明代弘治年间,应该是它的发展时期,至于到了四九年前后,就更加蓬勃了。就我所知,沙溪中学的几位名师都是北弄内的住户,如蒋宪淞、吴汝铭和汪惠群夫妇、张镳、吴承藻、赵连璧等,他们学有所长,教学上都很有一套,其中除赵连璧先生外,其余几位老师或者曾经教过我,或者他们的家我曾都去过,得到过他们的耳提面命,使我在人生道路上受益无穷。而我家居住的大院子里,也出了不少大、中专学生,其中值得在沙溪地方史上留下一笔的是妇产科医生陆绍葵。

陆绍葵,出生于1907年,沙溪镇人,家中原先开过染坊,有一定的经济基础。1933年,她毕业于上海大德助产士学校,旋即回到家乡开诊行医,成为沙溪新法接生第一人。因为推行新法接生,确保了妇幼平安,减少了孕妇因难产而导致死亡以及婴儿夭折的可能,所以深受当地百姓的欢迎,业务甚广,名声亦盛。四九年以后,她参加了沙溪联合诊所,后来又转入沙溪卫生院工作,兢兢业业,竭尽人道主义精神。此外,她还为直塘、老闸、九曲、时思、双凤、岳王等地区培训了一大批农村接生员,使这些地区很快以新法接生替代了传统落后的老法接生,赢得了百姓的交口称誉。出生在沙溪现年六十五岁上下的人,有好多是她接生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陆绍葵故居,现为太仓市文物古建控制保护单位。

也许,沙溪镇除清初遭到清军横扫的兵燹之灾以后,就再也没有遭受到重大的战争烽火,因此偏安一隅。沙溪镇的主要街道原称塘北街,是一条商业街,相对而言,北弄内的商业没有这条主街道发达,但是也因此在文化方面得到了发展,先后有永安旅社兼营戏剧、评弹,有专业上演戏剧的大华剧场,有评弹演出场所陆宝书场等,丰富了当地百姓的精神生活,都留下了不俗的名声。

北弄大华剧场与永安旅馆相毗邻,仅一墙之隔,其戏台就搭在永安旅馆北面的风墙之下,面北而居。现在故址上已经建造了公寓房。

大华剧场是李湘涛、李湘元兄弟俩合力创办的,时间当在永安旅馆戏台废弃不用(1945)以后不久,当时仅花了几百元,因此建筑和设施比较简陋。剧场的屋面是用柴草铺设的。剧场筹建好以后,李湘涛便去世了,遂由李湘元独立支撑。该剧场内的观众席皆用木凳排列,可以容纳三四百人。大华剧场的演出情况,沙溪中学退休老师唐开生先生曾经有专文撰述,这里不再赘述。

大华剧场的房屋及设备虽然不能够和永安旅馆相匹敌,但是它已经从业余转向了专业,因此在管理方面尤胜一筹。剧场的管理大体上分为两班人马。场内,由茶堂负责,在演出中间,茶堂将热气腾腾的毛巾抛给有洗脸醒脑需求的观众,每抛一次,收费两个铜板,茶堂抛热毛巾既稳又准的技术,着实令人惊叹。场外,收取门票的则由另外一些人负责。这些人一般不是剧场的专职工作人员,大多是当地略具威势的或者一般人不愿去招惹的人物,请他们临时来帮忙,可以免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1953年,大华剧场惨遭火焚,因为屋面仅为柴草铺设,十分引火,所以转眼之间就化为一片灰烬,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这里仅是一块空场,当地人称其为“大华场”。大华剧场变成大华场后,自然成了我们一众小朋友的天堂,在那里,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玩各种游戏。当时一般家庭的经济情况都不是怎么好,因此儿童游戏也不是那么华丽奢侈,往往就地取材,像“笃老爷头”,即在场地上相距十米左右画两条线,一条线上分隔竖着几块断砖,然后几个小朋友各手持比较称手的断砖,瞄准对面断砖投去,以谁先砸中砸倒竖着的断砖为胜。还有如“跳房子”,即在地上画几个方块,有一排一个方块的,有一排两个方块的,然后依次跳,一只脚跳,两只脚跳,转身跳,以不踩线、不出格为胜。打弹珠、掼菱角、滚铁环、翻片子等,项目甚多,情趣异常,绝不亚于今日玩手机游戏。直到1966年后,太建二队在此建立队部,我们的“儿童乐园”就此消失。

如今,北弄虽然不再是过去的北弄了,但是我对它的情感一成没变,甚至随着年龄的增大,我对它更是忘不了、撇不下了。

(陈秉钧 撰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