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城街巷的小茶馆小酒楼

娄城街巷的小茶馆小酒楼

明清时的太仓茶馆遍于街巷,大多门临塘河,轩窗爽垲,凭栏远眺,娄城烟树历历在目。茶馆沿河,取水就方便,娄城人家的吊桶大显身手,人在屋内将吊桶放出窗外,每天将水注满水缸可以备用。雨水和雪水也可用之烹茶。雨水在太仓称为天落水,古人则称天泉。太仓人以梅水烹茶以为上品。芒种之后江南进入梅雨季节,旧时太仓有许多人家蓄贮黄梅雨水做烹茶之用。那个时候都有天井,天井里都备缸瓮收蓄雨水,檐溜如涛,以竹筒接檐溜蓄缸中,水味甘醇,不逊慧泉,名曰梅水。雪水也可以烹茶,雪水是软水,用来泡茶汤色鲜亮,香味俱佳,饮过之后,似有太和之气弥留于齿颊之间。只是太仓气候温和,少有雪水,所以雪水烹茶却是鲜有。

太仓人历来喜欢孵茶馆,就是像老母鸡孵蛋似的窝在茶馆不动身。在家中自然也可饮茶,但太仓人还是喜欢上茶馆,因为孵茶馆不动身的人不仅是为了喝茶,茶馆人员聚集既是消闲,又可获取各种信息。从天下大事到个人隐秘,老茶客们没有不知道的,这就有很大趣味。尽管那消息有时是空穴来风,有的是七折八扣,但是人们乐此不疲,声浪嘈杂,没事总是跑去泡壶茶,尽可谈天说地不愁寂寞,自有一种从从容容优哉游哉的态度。

人在茶馆里可以消磨一整天。如果家有薄田数亩,他可能依靠租米,小日子过得很舒坦;如果家有小铺,无须自己操劳,自有人去打理琐碎,所以这些人平日里就可以在茶馆消闲,几乎是天天如此。旧时太仓没有剧场的时候,茶馆就是曲艺活动场所,评弹就在茶馆做场,不卖门票只收茶钱,茶馆吃茶者有闲,天天不缺,而说书人也就能将长篇大书一天天说下去,怡民悦众,有的喜欢上茶馆吃茶其实是为了听书,这些固定的茶客也就是固定的听众。

有的老茶客习惯固定于一家茶馆一个座位,有说茶馆里的茶客从十来岁时坐起坐到五六十岁,坐到死时止,天天上茶馆,每天不迟不早,坐的又是同一个座位。老茶客有吃戤茶的资格,一次泡茶以后茶罢出门,茶博士不收壶去,仅将壶倚戤一边,以待其再至三至名曰戤茶。有些茶客茗具是自备的,长期存在茶馆并且不准洗涤,茶渍水痕斑驳重叠,老茶客喝茶要的就是这个味。到了夏天茶客摇着蒲扇还是聚拢到茶馆。蒲扇又叫芭蕉扇,是一种用棕榈树叶子做成的、圆圆一团伸出长长的柄的扇子,这种蒲扇风力柔和,价格又便宜,纳凉驱暑还能驱蚊赶蝇,还能打人调笑,还可以用扇柄佯作教训不听话的小孩子。茶客的蒲扇在那微微有点青色的扇面上,有用煤油灯或蜡烛火熏烟出自己的名字,甚至印上几句诗,烙上一幅山水画,摇着它与茶客谈笑风生,到了晚上再笑眯眯地摇着蒲扇回家。

娄城是一个很适合孵茶馆的地方。清旷延风巷逼窄,茶馆茗香此追凉。茶馆小老板实在是个有本事的人,《沙家浜》里阿庆嫂说的茶馆全凭“周详”两字取悦茶客实在是精到。太仓茶馆的小老板将这个“周详”演绎得活灵活现,不仅嘴上敷衍功夫了得,而且手脚勤快,老茶客一到就引到老座位,万一这座位给人占了,他也自有办法让占座的茶客愉快换位,然后用客人专用的茶具泡上茶。跑堂的续水也让人称绝,那时泡茶都是茶壶,喝茶另有白瓷茶碗,跑堂拎着长嘴吊子前来续水,左手拿起茶壶时用一只手指勾起茶盖,右手将吊子嘴凑近壶口,待水柱出来将吊子一拉,一条白练从一尺多高的半空里飞泻入壶,待壶中的茶水浅满恰到好处时,吊子陡然落下壶口即时打住,壶外边绝无滴水,而茶壶里的茶叶被热水冲了好几个滚。老茶客的职业、家庭、习惯、性情、嗜好,甚至听书的曲目流派无不悉记于心,到了吃早餐或下午吃点心的辰光不用客人打招呼,正堂就将点心端了上来,如果吃面,吃什么浇头,面的软硬,汤的咸淡,无不尽如人意。对每位老茶客离去的时间他也大约有数,如果恰好下雨,路远的门前早已歇好黄包车,离家近的套鞋雨伞已替你从家里取来,投人所好自然讨人欢喜。

太仓茶馆的鼎盛现在说来几乎不能让人相信,不仅数量多,种类、功能皆蔚为大观,我看到2002年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茶馆》一书上,有一篇署名连振娟的文章介绍,就是一个璜泾镇,全镇居民只有数千家,而茶馆就有数百家,这里既卖茶也兼营点心、茶食,甚至有的茶馆还备有酒类以迎合顾客口味。这种茶馆兼带一点饭馆的功能,还有兼营旅馆或浴室的,茶馆有酒有菜足可使茶客一天不出外而不感到什么缺憾。那种淡气、闲适、松弛的姿态大概是跟整个太仓人的性格不无关联,自然这和金太仓的经济条件有关,在贫瘠犷悍之地是开不成这样的风气的。许多买卖人就在茶馆里谈生意,相约几时几刻在哪个茶馆碰头。还有吃讲茶,就是把某些民事纠纷拿到茶馆店里去评理,双方摆开阵势各自陈述事由,让茶客们评论,最后由一位较有权势的人裁判,这种裁判具有很大的社会约束力。街头还有提壶往来叫卖的人,这是流动茶担、茶摊,服务对象是普通民众,20 世纪70年代我在太仓县中读书时,路过新东街头还能看到,街路边的住院门前放一张小木桌,桌上放一排大玻璃杯,杯里盛满茶水,红茶冲的黑黑的,但是很解渴,大玻璃杯上用一块方玻璃作为杯盖,路过的街人口渴了停一下脚步,买一杯茶水当街仰头喝下,那种满意的神态看着就让人一个舒服。

说了太仓的茶馆再说太仓的酒楼。太仓的自酿酒十分佳妙,明代的“靠壁清”白酒在王世贞《酒品前后二十绝》小序中有记载:“靠壁清白酒,出自家乡,以草药酿成者,斗米得三十瓯。瓿置壁前,一月后出之,味极鲜洌甘美。”诗曰:“酒母啾啾怨夜阑,朝来玉液已堪传。黄鸡紫蟹任肥美,与汝相将保岁寒。”太仓自酿桂花白酒是用糯米和桂花同蒸酿,清洁醇厚有浓烈桂花香气,特别适口。

小酒楼的店堂没有什么陈设,只有方桌与长凳,有的小酒楼仅一楼一底,楼上是堂口楼下便是灶间,顾客大都是负贩肩挑、引车卖浆之流。那时的酒楼是真正的当垆卖酒,临街一开间的门面卖酒都是零酤,供应酒的种类不多,大都是本地产或是邻近产的酒,这些酒在酒行称重量批进然后以容器计量卖出,有的可能就是自己酿的。容器是一种竹制的端子,分四两、半斤、一斤(十六两制)三种。那时的酒都装在酒瓮中,一瓮酒四十五斤重,酒瓮很深,必须用有长长杆子的酒端子伸入酒瓮,提起需要的容量倒入大碗,顾客就坐在八仙桌边慢慢喝着。

酒楼是有别于菜馆饭馆,曲尺柜台只有几盘自制的下酒菜,像虾、笋、豆、蛋之类的冷菜,还有小碟发芽豆、猪头肉、凉拌海蜇。酒楼以卖酒为主,如果想要添一两个热菜可找堂倌往近处菜馆饭店买来,事后一并算给。太仓旧时的酒楼有特色下酒菜,黄雀味极腴美酒人喜吃,邵廷烈《娄江杂词》有咏:“木落霜飞气渐寒,重阳节后菊初残。鲈羹莼菜寻常味,黄雀啾啾又上竿。”小酒楼里有时还有提篮卖下酒菜的小姑娘和少妇,手里提着个食盒穿梭往来于酒座间兜卖。这真是有口福,因为这兜卖的菜各有特色,能掌勺的少妇烧得一手好小菜,而这家常美味和通常餐馆供应的菜肴比起来风味大异,一品味就觉得大快朵颐,同样一只虾仁跑蛋经她的烹调就不同凡响,洁白晶莹的虾仁镶嵌在金黄色的蛋糊中,有几点鲜红的番茄粒或生青的辣椒条,色香味自然是俱臻上乘,即使是用葱姜加香料烧的酱螺蛳,热气腾腾也是一味极好的酒肴。还有香醋拌黄瓜、笋片拌莴苣都是以色诱人、以味取胜的佐酒佳品。就是这兜卖相同的菜也因为出自不同的人,所以滋味又有不同,今天吃这家明天吃那家,既换口味又做评判,实际上要评的是烧菜之人,因为能出头露面的都有几分姿色,也就是活招牌,即使面貌平常却也是善于应酬。酒楼又是风流处,《吴门新竹枝词》有咏:“私街小巷碰和台,妇女欢迎笑语陪。兼善烹调多适口,吝翁也把悭囊开。”

娄城人有好饮风气,略有几个铜子都要去酒店小酌一杯,这常常是在黄昏时分,相约登酒家楼,一杯在手万愁皆消,一二碟小菜吃得是津津有味,在小酒店里悠然独酌这便是生活的情趣。小酒楼的气氛比茶馆的要热烈许多,因为每个喝酒的人带着几分酒意嗓门响亮,如果有喜欢抬杠的碰在一起,那酒店里准保是一场轰鸣,谁也听不清谁讲的啥事体。酒鬼就是喜欢这种气氛,三杯下肚畅所欲言,有牢骚满腹的,有怨气冲天的,有贬低别人的,有夸赞自己的,就是躲藏在酒楼角落里独酌喝闷酒的,用不了多久便会有另一个已经喝了几杯闷酒的人拎着酒筒,端着酒杯挨到那独酌者的身边,俯下身去轻轻地问:“有人吗?”“没有。”他一屁股坐下去这就开始对谈,什么事情烦恼就说什么,你说的他同意,他说的你点头,然后就是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酒逢知己千杯少,看那架势好像是志同道合,但是等到酒尽人散,胸中的闷气也已发泄完毕,二人声称谈得投机明天再见,其实明天即使再见却已是谁也不认识谁。

有的小酒楼无堂倌招待,一杯一箸都得自己亲自取携。卖的都是自制土酒,称为元烧,沽了酒以后可以坐在那里慢饮,没人为你服务,也没人管你,那真是一个自便。桌子放在临河的窗子口,临河凭栏没有一点喧闹和难以忍受的乌烟瘴气,看着窗下的小船一艘艘“咿咿呀呀”地摇过去,一人独饮却也是很有情趣,如果时在飞雪黄昏,街路无行人,这时你用蒙眬的醉眼看迷蒙的世界,莽莽苍苍有遁世之意,此时此地畅饮如若进入酒仙行列。太仓的近海小村也有酒店,清汪元治《烟村竹枝词和葆馀》咏道:“蕙兰为带芰荷裳,大好当垆窈窕娘。一角青帘高出树,风吹满店酒笃香。”看到过有一段酒店小酌的记载,传说元朝温州府平阳人郑东流寓太仓十载,十分喜酒,在刘家港有枕江楼,每次酣饮,酒醉酣睡,翌日环楼一周墙壁满是涂鸦,狂草书法乃是一篇《海曙楼记》,再年有《听海轩记》佳文,一同入《联璧集》行世,明代大儒宋濂为之作序。

(石竹茗 撰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