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秀桥畔从医

在王秀桥畔从医

现属璜泾的王秀是太仓一个比较偏僻的小镇,历史也不悠久,生活在清朝初年的陈陆溥在《安道先生年谱》中说:明末甲申、乙酉间,其祖父安道先生陈瑚避兵于此,尚无市集之名,盖后起之村落。不过太仓地方志有明确记载,至清末王秀已列为太仓二十五乡之一。从王秀的东市梢跨过的第一条桥便是王秀桥,两端是花岗石垒就的桥基,中间是三四米宽搁的木板,最初连栏杆也没设,所以就叫作大木桥,又名鼎隆桥,后来约定俗成称为王秀桥,镇以桥名。从王秀桥这头到西市梢,不过两三百米长。碎石子铺就的街道十分狭窄,街面上的房檐也很矮,若是一米八的高个子都要低了头才能进屋。小镇与常熟相邻,所以口音和常熟很相似,不知什么原因,有的词甚至和通常读法相反,如“月亮”念“亮月”,“螺蛳”念“蛳螺”,有的词和本音相差甚远,如“吴”会念成“红”。

过王秀桥右首即是一所小学,以前这里属长安乡,所以通常称它为长安小学。学校的旧址是所庙宇,这和各地都一样,早先学校前面有几棵高大的银杏树,后面操场上居然还有几株翠柏。中间隐约还有大殿的影子,只是改作礼堂用罢了。而过桥左首沿河却有一个券门引出一条小弄堂,弄堂东边是间水阁,这间建在红旗浜上的水阁占尽了水乡风光,沐浴着一年四季的和煦阳光。每当推开临河的木格子窗,入冬时暖暖的阳光就会洒满房间里的每个角落;而夏季时则阵阵水风,凉意沁人心脾。每到月半时分,一轮明月高挂在碧空如洗的天空,静谧的月光洒进这水阁时,背景左侧是那条小石桥,右侧是黑黝黝的农家宅基和婆娑的大竹园,河里的倒影就是水面上的翻版。江南水乡的景色可谓淋漓尽致地浮现在眼前。当年有两位女士住在这里,使我们这些初到小镇的人羡慕不已。可惜的是,随着王秀被划成公社后,日渐增多的机帆船划破了这里的宁静,船过后的浪花不断地冲刷着河岸,也撞击着支撑水阁的几根石柱。石柱渐渐倾斜,几年以后,两位女士再也不敢住下去了,无奈这水阁只得拆掉,于是这清风明月水阁凉亭的美景就再也见不到了。

过了这有水阁的小弄堂,靠右首的两间小屋是小镇的糕饼加工场。一年四季的糕饼点心就出自这里两位矮个子的糕饼师傅之手。酒酿饼、米花糖、雪片糕、苏式月饼、广饼等江南常见的糕点轮番登场,给小镇老百姓不时增添一些节日的气氛。到了七八月份他们理所当然地为全乡老百姓做起了月饼。糕饼房里堆满了一袋袋面粉,做台板上用猪油捏好的面团以及白糖果仁红绿瓜等和好的馅料,在师傅利索的巧手下,很快做成了一个个月饼坯子,上面盖好符一样的红印,底里再衬一张薄薄的小方油纸,然后同样摊在一个平底锅里,一会儿就焙烤成香甜得有点发腻的苏式月饼。(但那时人们是不会感到甜得发腻)当时很少有广式月饼,偶尔有人从上海带一盒杏花楼广式月饼是件稀罕事,所以师傅的月饼也是独此一家了。而在中秋夜,每年供销社举办的猜灯谜晚会(那是小镇上一项颇为轰动的娱乐)的奖品主角自然就是两位师傅的月饼了。每到此时我们全家齐上阵,我儿子小脑筋也蛮灵活,我们俩猜中的纸条由他母亲负责递送,父子俩往往获奖多多,笑声不断,当然月饼也捧回一大堆。在那个物质和精神都很匮乏的年代,也算得上是件十分快乐的事了。

20 世纪80年代后期,这个小作坊就偃旗息鼓了,王秀街上就再也闻不到这种烘饼的香味了。

最早的医院就设在小镇中心的周先生家。周先生是一位本地的中医,擅长妇科,但是胆子较小,在当时没有现代手术的条件下,也难为这些号称妇科大方脉的先生们了。这套房子是他原来的诊所,也只有两开间门面,前客厅后面就是一个小天井,东侧一个小厢房,作为药房,中间的客堂里放着几张老式的账台和太师椅,就是每位先生的诊疗台了。后天井一侧的另一间厢房当时改作了化验室,设备简单到只有一架单目显微镜和一些试管、试剂之类,有时还要兼作妇产科的检查室。几位男士就住在后客堂边的房间里,女士还借住在外。就这么小的螺蛳壳里要当作医院也着实勉为其难了。

我到王秀工作是在1966年底,正是“文革”狂热时期。翌年的春节,号召要过革命化的春节,一律不准放假。我家在太仓城里,竟然也只得在这冷清的小镇上过年。那年的大年夜,细雨蒙蒙,天十分阴冷,入夜后又是漆黑一片,突然有一个急诊要出诊,两位老先生早已回家吃年夜饭了,毫无疑问只能我去。街上的路灯既少又暗,向东走一点点很快就出了市梢,满眼墨黑,只能跟随着来人靠着微弱的手电筒光,一脚滑一脚地走到了叫长浜的浜兜一家项姓人家。病儿只有六七岁,已经昏迷不醒,这是一例流行性脑膜炎患儿,急需住院治疗,然而夜已深,雨还在下,没有车,没通公路,唯一送县城的只能靠船了,轮船要六个小时,而夜里哪来的轮船?乡下的手摇小船至少要十几个小时。昏迷的小孩又怎能再耽搁这十几个小时呢?一家人顿时呜呜咽咽哭了起来,无助的目光看着我。我能治,但无地方住,医院就这么一点点大,带出去住在什么地方呢?而不带出去,快深更半夜了,又是大年除夕,何况天还下着蒙蒙细雨,此时此刻,叫他们到哪里去?我想只好先暂时借用一下那间做化验室的小厢房吧,于是,王秀医院有史以来第一个住院病人,就住在这只能容下一张竹榻床的小小的厢房里。经过腰穿脑脊液检查,确诊是脑膜炎,于是及时实施抗菌治疗,小孩第二天神志已转清,孩子一家人的脸上和我们一样都露出了笑容。不料,使我们措手不及的是第二天大年初一又来了一个脑膜炎患者,接下来的几天,都有病人送来。我们只得求助公社领导,于是把靠河边原来王秀镇上最大的李姓人家的仓库,四九年后被粮库占用的五间大屋腾出了当中一大间给我们,又买了些竹榻和棉花胎之类,充当了临时病房。病人居然也越来越多了,然而很现实的问题,我们的宿舍在西边周家,病人却住在东边李家,虽说小镇总共面积也没有如今一家大医院大,但毕竟医护人员和病人不在一起很不妥当。万一病人病情有什么变化也来不及处理,更不好交代,我那时只好把自己的被褥搬到那间大屋内,真的和病人同吃同住了,也顾不得流行性脑膜炎传染不传染。

由于王秀地处太仓的西北角,当时的交通也极为不便,称得上是缺医少药的地方。以前从来没有住院的,现在居然可以在小镇的小医院里收住一些重危病人并得以治疗,老百姓很快就传开,病人慢慢地增多是必然的了。随之而来,病房就显得越发紧张了,医院的进一步扩建也就在这李家院子里做起了文章。那时我们只是小字辈,造房子之类的事当然无权过问,两位老先生做主居然让新建的两座房子面对面造,就和乡下农舍的圆堂一样,把个院子团团围住,根本不像一个医院样子。然而这样也好,医生和病人等于住在一个院子里,就像一大家人。夏天的傍晚,常有一些病人治愈出院后,掮着重重的一捆芦粟送到医院里来表示感谢,看看这些满头大汗的淳朴农民,我们也不好意思叫他们再扛回去,于是晚饭后我们就都围坐在这院子里,仰望着满天星斗,一起大嚼甜芦粟,乘凉聊天,一直到灯火阑珊。到了春节,留在医院里的又各自把自家的菜拿出来共享,热热闹闹,其乐融融,倒也另有一番情趣。身体好一点的病人也常常会凑上来,医患关系倒是从来没有紧张过。

由于当年这里交通闭塞,虽然是江南水乡,经济其实并不富裕,重病急病也时常会随时光临,考验着我们的应急能力。有一天凌晨,天色蒙蒙亮,突然有几个人急匆匆抬着一个大口大口吐血的病人,直冲到值班室。那天我正好值班,只见那人脸色极度苍白,大汗淋漓,我赶紧穿好衣服,连忙为他测血压,但此时病人手足冰凉,血压已经无法测及,还在不停地呕血。一般这种情况首先考虑是胃或者食道静脉破裂大出血,然而,他以往既没有胃病也没有肝病史,是不是有其他原因导致?经仔细观察,看到他一直在一口一口地往下吞咽,隔一会儿呕出来的血也是鲜红鲜红的,有的呈血条状。我们一方面赶紧为他输液并准备输血,同时给他检查咽部,果然发现在他的右侧后咽部有一条血带不停地往下流,而他的前鼻孔却一点也没有血迹。大出血的原因居然是在鼻后咽部,血都往胃里面流啦!原因查清了,只有后鼻孔填塞才能止血。于是我把凡士林纱布扎成一个小球,两端各拖出一根棉纱线,一端系在导尿管尾端,轻轻地将导尿管从右鼻孔缓缓插入,将凡士林纱球拖进鼻腔,待咽部看见导尿管前端时,用血管钳从口腔里钳出,拉住导尿管的一端,把凡士林纱布球引入后鼻腔拉紧后,后咽部的血果然马上就没有了,然后把两端的纱线打个结,挂在口角边,大功告成,血止住啦!经过输血输液后,血压慢慢上来,休克很快被纠正。两天后,纱布球拔除,病人开始逐渐恢复。在没有五官科专科医生又无法转院的情况下,能及时有效地抢救,化险为夷,不能不说是件难忘而愉快的事。

20 世纪70年代初,不知怎么会传出鸡血可治百病,那时,乡下缺的东西不少,唯独鸡家家都养。于是,医院护士办公室门前天天一早就排起长队,真的是人手一只鸡,哇哇的鸡叫声和嘈杂的人声,乱哄哄把个小医院搞得像鸡鸭屠宰场。护士把鸡翅膀下的毛利索地拔掉,在暴露的血管里抽出鸡血来,随即就把鸡血注射进病人的臀部肌肉里。现在想起来仍汗毛凛凛,这种毫无科学根据的民间传言,居然在当时许多医院被捧为治疗百病的妙方,我们这小医院也没能免俗。幸好如此这般,竟然没出大事,不少人屁股上结个大肿块,慢慢也消掉,但是,所谓的“百病”一个也没听说治好,一场闹剧终于草草收场。

时光荏苒,如今小作坊和小医院旧址已难觅踪影。回顾当年的那些事,现在看来已有点逾规越矩,但那种勇于担当、一片赤忱还是情有可嘉的哟。

(万伟祖 撰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