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结 语

四、结 语

(一)由甑子制作工艺中的几点重要技术看当地人的智慧和原则

卡尺原理 长角苗的木匠们做像甑子这样的木工活儿,绝对不用图纸,也很少借助直尺、圆规等现代工具,他们更多的是靠经验的估计。但笔者注意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任凭他们的估计能力如何超群,也不太可能将几块木板轻易地砍成具有科学计算精度的弧度一致的木板,从而拼成一个浑圆的桶。在杨得学做甑子的过程中,由于笔者事前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加之他动作十分迅速,直到他将甑子的圆壁箍好,笔者也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在他中途停下来外出借工具时,笔者才有机会拿起他的半成品仔细端详,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但端详了半天,也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如果纯靠估计的话,那也仅有少数技艺精湛的人才能掌握这项技术,但是苗寨中有很多人能砍甑子、木桶,这显然不符合逻辑。之后,笔者借助杨得学儿子杨振军的反复解释,加上长时间的思考才将其彻底弄明白。谁说他们是落后的,此时笔者觉得自己反而是那么的不聪明。起初,杨振军讲了半天,笔者还是弄不明白(当然还有语言障碍的原因)。正当笔者一筹莫展时,杨振军拿了两块木板,在其中的一块上划了一道黑线,将其斜竖放,另一块则斜横放,并将其上沿儿卡到第一块木板的黑线上。笔者恍然大悟,原来他们不自觉地运用了一个圆中圆弧与其对应的角的两条边的关系(如图11):先要确定要做甑子的口儿的半径,将其标在一条笔直的木条的一端(陇戛寨的木匠现多用此种简易方法,当然也可以将这根木条固定为通用的工具,只要在其上刻上不同的刻度就可以了,本寨最年长的木匠杨正华自制了这种工具,他称之为“卡尺”),在光滑的平板上也画出甑子口儿的半径,使木条上“半径”的端点与木板上“半径”的端点相重合,这样无论木条怎样上下开合,其“半经”与木板“半径”始终在一个固定的圆的轨迹上。两“半径”形成的角也始终是这个圆上的角。因此,这个角所对应的弧的两侧斜度就可以由两条边来控制。这样在确定甑子拼板的两侧斜度的时候,只要拿拼板去卡木条和木板组成的角即可(当然,木条和木板组成的是一个面角),只要使拼板的外侧刚好卡到这个面角的两条横线上,则其两侧的斜度就固定下来了。如果斜度不够就拿它在刨子上反复刨,这时动作要轻,并且要刨几下就卡卡试试,直到拼板与面角紧密切合。木条和木板组成的这个面角是可以任意扩大、缩小的,所以不管拼板有多大的宽度,都可以让它乖乖就范。这个操作过程也需要相当的实践经验,杨得学刨拼板侧面非常快,几乎每板刨不到十下就可以达到要求。

图11 卡尺原理示意图

长角苗木匠的这一“土招”的确奏效,在这种经济文化相对“落后”的社会中,出现这样的技术有点让人兴奋。但我们不知道,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当地的木匠们是如何发明这种方法的,抑或是长角苗的先辈从外族学来的,一切都无从查证,因为村寨中最年长的老人也说不出这种方法的来源,从他们记事起就已见到这样做,而不知道为何这样做了。在这种没有文字只有语言的民族中,口头传承是他们记载本民族历史的唯一方法,随着老人的相继离世,这种谜团会越来越多。

劈竹十字形木棍 劈竹十字形木棍的四个夹角将竹子的四片固定在一个“规范”中,从而使得劈出的竹条横截面弧度相等,这是当地篾匠和木匠的“规范”哲学。如果没有规范,即使技术相当出色,做出的东西也可能“出格”。长角苗一些在潜移默化中形成的制度性的东西,也有这样的作用,比如婚姻的原则。尽管当地青年的婚姻较为自由,但是其仍然遵循着五辈之内的血亲不能结婚的原则。如果不是这样,这支只有4 000多人(2004年统计的数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人数不到此数的三分之一)且不与外族通婚的民族,恐怕早就因为近亲结婚所带来的种种危险而灭绝了。

长角苗的木匠们潜意识里运用了许多科学技术,其结果同我们有意识地运用科学计算是一样的。他们运用科学技术同我们的不同之处在于:我们往往先在实践的基础上总结出理论,然后在理论的指导下进行实践,并且这两个过程是由不同专业的人分开去做的;他们则是从实践到实践。因此,对于他们来说,经验比什么都重要。他们的经验暗合了许多科学的东西、规律性的东西。他们的经验是靠无数次实践的失败换来,但更可靠,有些规律我们运用科学解释不了,但他们却成功地运用了成百上千年。

(二)长角苗木匠固定工具的不固定性

长角苗的木匠们所用的固定工具为木马和钳扣,而木马可以任意拆装组合,钳扣也可以随时拆卸,这反映了即使是他们的固定工具也是“不固定”的,这适应了制作当地器具、工具的需要。更深一点说,长角苗与其他长期定居的民族对比起来,他们的一切都是“不固定”的,不管木马、钳扣是他们创造的,还是“拿来”的。

笔者所熟悉的北方(如山东、陕西等)木匠们用的固定工具是一条沉重厚实的长凳,他们的“钳扣”也是永久性地固定在长凳一端的,如此似乎反映了他们长期定居的心理。

长角苗的木匠们没有发明或选用木工长凳固定钳扣,而用了木马,这是有一定深层次原因的。木马和活动的钳扣迎合了他们流动性大的特点(长角苗在梭戛的定居不过200年左右)。当然,流动性大则灵活,这就如同游击战和运动战的比较,游击战就不可能有大量的人口参加,长角苗的人口就是比较少的。长角苗居民的生活状态如果用两个字概括,那就是“灵活”,灵活是为了“实用”。其不光体现在做木匠活儿中;长角苗居民的体形小,钻山穿林也是灵活的;他们民族的男女青年恋爱初期的爱巢——妹妹棚(花棚)也是在山林中随地而建,也是灵活的……

(三)启示

如果让我们来做一个甑子,一般要先画出精确的图纸,详细标记各构件的尺寸数据,如此,做起来麻烦多了,成本远远高过了它的实际价值。我们的方法看似科学,但其速度远不如长角苗木匠的“土”法子,况且他们用“土”方法做出来的甑子,其质量也是很高的,完全满足实际需要。

很多人来到类似长角苗这样的民族中的时候,总感觉他们是贫穷的、落后的、愚昧的。但是我们从长角苗木匠们做甑子的过程中就可以看到许多独到的技术和智慧,在这些技术和智慧面前,我们是否应该感到汗颜呢?!当然有人会说,甑子的制作技艺并不复杂。但这话是建立在拥有相当多的现代化工具和无数人智慧的积累的基础上的。如果将现代都市中的任何一个未经受过特别训练的木匠,和一个长角苗的木匠放到原始的丛林中,每人只发给一把斧头,那谁能生存、生活下去呢?说远一点,其实现代都市是非常脆弱的,如果我们半年得不到电源,可能整个都市都要崩溃掉,但是长角苗人对现代化工具和能源的依赖程度就相对小得多。其实无论如何“落后”的民族或人群,他们既然在长久的与自然斗争、与自然共生的环境中成功地生存了下来,必有其生存之道,其道也必有高明之处。我们应该非常郑重地看待他们的创造能力和生存适应能力。他们的那一套智慧能够对付他们的生存环境,从而使自己得到满足(在没有外文化干扰的情况下)。我们的一套智慧用于应付我们的生存环境,但是我们很少满足过。他们的智慧是其几百几千人的集体智慧,而我们的智慧则是十几亿,甚至几十亿人的集体智慧。从这种意义上来说,两种智慧是不相上下的。如果仅从平均创造率来算,我们的创造值甚至会大大地低于他们。因此简单地从表面意义上轻视他们的文化和生活方式是有失理智和缺乏思考的。

作者单位:东南大学

【注释】

[1]基金项目:东南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2242018S20035)。作者简介:孟凡行,博士,东南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2]本文所用经验材料得益于本文作者于2005年8月,2006年2—3月期间在贵州省六枝特区梭戛乡长角苗社区所进行的田野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