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文化史的艺术史
瓦萨里密切地关注着自己的时代,温克尔曼却满心憧憬着古代希腊。研究温克尔曼,我们尤其要关注他的历史视野与方法。第一,温克尔曼并不是单纯地把艺术史看作一部艺术风格的记录,他把艺术风格放入一种包含政治、社会、气候、人种等多种因素的宏观文化背景中,强调以一种体系化的方法叙述艺术史,从而确立了现代艺术史叙事的整体框架。温克尔曼确立的艺术史是一种艺术文化史,这不仅直接启发了黑格尔的宏大艺术史叙事,也对后来的布克哈特、沃尔夫林乃至20世纪的艺术文化史研究产生了巨大影响。正是对艺术史体系的强调才使温克尔曼的《古代艺术史》具有典型的现代价值,使其艺术史即使立足于并不确切的材料之上,得出了一些不足为凭的结论,依然为现代艺术史打开了新局面。第二,温克尔曼的作为文化史的艺术史写作,重新发明了“古希腊”,建构了一个影响德国文化复兴乃至整个启蒙运动的审美乌托邦。
(一)艺术史的现代体系
温克尔曼之所以被称为现代艺术史之父,不仅是因为他把艺术史研究的对象从艺术家转移到艺术风格,更重要的是,他以一种现代的思维框架和历史体系去重建艺术史,这种历史的观念和视野是温克尔曼《古代艺术史》的叙事方式和内在逻辑。“我所着手写作的古代艺术史不仅仅是一部重要事件的编年史,也不仅仅是要说明在那些年代里发生了些什么变化。我是在一种更宽泛的意义上使用‘历史’这个词,这种意义就是它在希腊语中所具有的含义:而且我的目的是试图提出一种体系。”[22]所谓“体系”,就是一种叙述历史的结构、组织。温克尔曼将艺术史视为文化整体的一部分。正是作为“体系”的艺术史,使得温克尔曼的《古代艺术史》具有了现代形态和现代意义,也使得温克尔曼而不是瓦萨里成为真正的现代艺术史之父。虽然瓦萨里的《名人传》依次展开为开端、发展、高潮和死亡连续的四个阶段,但这样的历史更像是一个生命的自然进程,其中并无必然的逻辑框架和思想体系作为支撑。温克尔曼的艺术史叙事显然受到了瓦萨里的影响,温克尔曼在书中也不止一次提到过瓦萨里,甚至温克尔曼四段论的艺术发展史划分也源自瓦萨里。但温克尔曼的艺术史却显然具有不同于瓦萨里的现代意义,因为温克尔曼更加强调“体系”。温克尔曼强调线性的历史具有一个系统的认识论框架,这个体系呈现出一个全新的艺术史图景。在这个图景中,埃及艺术、伊特鲁里亚艺术以及非洲和东方诸国的艺术显然被安排在“史前”或“史后”,古希腊艺术被安排在艺术史叙事的核心和巅峰。然而,无论如何,历史不再是一堆散乱的材料,也不再是一个自然的生命进程,而是一个连续的、必然的、依次展开的艺术风格史,其中包含着艺术与政治、环境、人种等各种文化元素的逻辑体系。
温克尔曼强调对艺术史的研究不能脱离艺术品所在的环境,他把艺术品产生的背景看作理解该艺术的前提。特定的社会文化环境是艺术品诞生的源头,相应地,艺术史的研究就是要还原历史情境,把艺术看作与政治、自然环境、时代风尚密切相关的整体中的一部分。温克尔曼的艺术史开启了艺术的文化史研究。“温克尔曼的《古代艺术史》最早地在地理、气候、社会文化语境中分析艺术风格的演变,并在其中提出了希腊精神的理想模式。”[23]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这是第一本真正的艺术史。……这是最早在文化背景上研究风格演变的历史著作”[24]。
希腊人在艺术中取得优越性的原因和基础,应部分地归结为气候的影响,部分地归结为国家的体制和管理以及由此产生的思维方式,而希腊人对艺术家的尊重以及他们在日常生活中广泛地传播和使用艺术品,也同样是重要的原因。[25]
对于艺术品的社会文化环境的分析与考察,温克尔曼分别从以下几个方面入手:第一,气候与地理因素;第二,国家的政治体制与管理方式,温克尔曼特别强调自由的空气;第三,对于艺术家的态度和对于艺术品的使用。关于自然环境对美和艺术的影响,温克尔曼认为,宜人的气候和迷人的自然环境最有利于美和艺术的产生与发展。“在炎热的条件下,自然界会有过分的、早熟的现象出现;在寒冷的条件下,又会出现各类不成熟的生长物。……因此,我可以这样说,大自然在接近自己的中心地带即气候适宜的地方,创造的东西更为正确。”[26]当然,温克尔曼认为这样适宜艺术和美的理想自然环境,是古希腊。
对于温克尔曼来讲,不仅古希腊的自然环境冷热适中、明朗和煦,而且在这样的环境里生长的古希腊人也优于其他人种。比如,他认为希腊人比加尔梅克人、中国人和其他遥远的民族都漂亮,他还说黑人鼓起突出的厚嘴唇与猿猴相似。“我可以这样说,大自然在接近自己的中心地带即气候适宜的地方,创造的东西更为正确。”[27]恐怕言外之意是越接近气候宜人的地中海,人也就被自然创造得越美、越高贵,那么他们的艺术创作和美感也就更为恰当。离古希腊越远,人种被创造得也就没那么“正确”。我们不难发现,温克尔曼持有狭隘的西方中心主义的审美观和艺术史观。
温克尔曼的观点,对后来的艺术史和艺术理论都有直接影响,如丹纳的种族、时代、环境决定论,黑格尔的进化艺术史观,布克哈特的艺术文化史,等等。温克尔曼确立了一种叙事艺术史的现代体系、一种历史叙事的逻辑结构。没有结构,历史就是一盘散沙。无论后来的艺术史家是否同意温克尔曼的观点,他们都是在这样一种体系化的历史结构中进行艺术史叙事的。
(二)审美乌托邦——被发明的古希腊
温克尔曼对希腊艺术史投以巨大的热情,使古希腊的美深入人心,甚至将之发展为一种古希腊的“审美乌托邦”,在某种程度上推动了希腊文化在德国乃至在整个欧洲的启蒙运动的复兴。“温克尔曼之所以提倡模仿希腊艺术,当然并不全然是为了回到古代希腊,他的根本目的是为了再造现代艺术和现代文化。”[28]通过“古希腊”这一“传统的发明”,未来的现代图景得以展开。
因为研究所依据的大量造型艺术作品都是罗马时期的仿作,温克尔曼的艺术史研究得出的很多结论被后来的艺术史研究否定了。所以无论是朱光潜还是吉尔伯特和库恩,都说温克尔曼艺术史的结论已经不再有生命力了。可是,温克尔曼对18世纪的德国文化乃至整个启蒙运动产生了巨大影响,大大超出了艺术史领域。这种巨大影响源于温克尔曼通过艺术和审美重新建构的古希腊形象。温克尔曼显然过分美化了古希腊。“美化古希腊社会,实际上却导致了对希腊文化的歪曲,他不自觉地美化了奴隶制的生产方式,从而使其论述失去了科学和历史的真实性,从而也失去了其认识的价值。”[29]然而,悖谬的是,人们并不在乎温克尔曼的艺术史是否真实可信,而只关乎他所热烈歌颂的古希腊是否为18世纪的欧洲指明了方向。我们甚至可以这么说,温克尔曼的研究恰恰因为其不可信——他按理想主义的方式发明了“古希腊”,他构建的艺术史才真正发挥了其无与伦比的巨大影响力。与其说温克尔曼通过历史资料为我们还原一个真实的希腊,不如说温克尔曼用艺术的想象为我们勾勒了一种文化理想,为漂泊无根的现代人构筑了一个宁静自由的家园,一个气候适宜、政治开明、思想自由、艺术繁荣、人格健全的审美乌托邦。温克尔曼艺术史的真正价值在于通过作为文化史的艺术史再造传统,发明了一个可资现代人不断返回又重新出发的根据地。有学者认为将希腊文化理想化是一种“Hellenism”,“当Hellenism作为一种文化思潮出现的时候,它包含了更为丰富的内涵,不仅表达了一系列的文化与政治理想,而且体现出强烈的对古典希腊理想化的色彩,以理想的古典希腊抒发、寄托现代欧洲的精神”[30]。而整个18世纪,通过艺术史研究借古希腊集中表现出现代欧洲精神的,正是温克尔曼。
温克尔曼依次评述了希腊的气候、政治制度、思维方式以及对艺术家的尊重,认为古希腊在这些方面都是现代人的楷模。关于希腊的气候,温克尔曼说,“大自然在经历了寒暑所有阶段之后,在希腊滞留了下来,这里的气候介于冬夏之间,处于适中状态”[31]。正是由于古希腊拥有宜人的气候和美丽的自然环境,所以希腊创造了更为优良的人种。对于希腊的政治制度,作为历史学家的温克尔曼竟然认为希腊的所有时代,“甚至在国王像家长式地管理人民的时代,自由也不缺乏”[32]。温克尔曼认为,正是因为希腊的政治氛围宽松自由,所以人们的心灵宽广、舒展、自由,“正如一个习惯于思考的人的心灵在敞开的门廊或在房屋之顶,一定比在低矮的小屋或拥挤不堪的室内,更为崇高和开阔通达”[33]。因为拥有这样的自由的政治、怡人的气候和优良敏锐的人种,所以他们所见所感无非是艺术的美。温克尔曼给我们所描述的古希腊当然不可信。但重要的不是古希腊的政治制度真的如温克尔曼说的那般自由,重要的是18世纪中期乃至整个启蒙运动中的文化都倾向于相信古希腊的政治制度是自由而开明的。可以想见,温克尔曼所歌颂的古希腊的自由在18世纪的德国与欧洲所具有的吸引力,这样的政治制度正是德国和欧洲所期待的资本主义“美丽新世界”。与其说温克尔曼在还原真实的历史,不如说温克尔曼在为现代人勾画美好的未来。
显而易见,温克尔曼建构的希腊传统影响了黑格尔。黑格尔跟温克尔曼一样,把希腊理想化,把希腊雕塑置于其艺术史发展的中心位置,将古希腊雕塑视为古典美的代表。在黑格尔的艺术史叙事中,象征型艺术是形式大于内容,浪漫型艺术是精神溢出形式,只有在古典艺术中,内容与形式、精神与物质得到了完美无瑕、浑然天成的统一。
古典美以及它在内容意蕴、材料和形式方面的无限广阔领域是分授给希腊民族的一份礼品。这个民族值得我们尊敬,因为他们创造出一种具有最高度生命力的艺术。……希腊人生活在自觉的主体自由和伦理实体的这两领域的恰到好处的中间地带。[34]
我们可以看到温克尔曼的艺术史观念是在黑格尔心中扎了根的。温克尔曼认为希腊不炎热、不寒冷的气候,造就了希腊优良的人种;黑格尔则接着说,既无感性的匮乏也无理性的放荡的希腊人拥有浑然天成的理想人格。而希腊的艺术作为其气候、政治制度和人格的反映,必然至高无上,具有高度的生命力。
席勒认为,人有两种冲动:一种是感性冲动,另一种是理性冲动。前一种冲动强迫人服从自然法则,后一种冲动强迫人服从伦理法则,两者都给人压迫。现代人之所以有如此多的痛苦,就是因为现代社会把人的这两种冲动越来越撕裂开来了。自由的希腊人似乎与生俱来能让这两种冲动和谐统一,使人免于这两者的压迫之苦。席勒显然也将古希腊美化了。
不管是自然法则的物质压迫,还是伦理法则的精神压迫,都由于希腊人对必然有更高的概念而消失了,这个概念同时包括两个世界,而希腊人的真正自由就是来自这两个世界的必然性之间的统一。[35]
温克尔曼通过对希腊艺术史的考察,重新发明了古希腊,构建了古希腊的想象乌托邦,建构了整个现代人的政治、文化和审美理想。这种理想不仅成了德国文化复兴的主旋律,也成为整个启蒙运动的文化思潮。在丹纳的《艺术哲学》里、在黑格尔的《美学》里、在马克思的哲学里、在席勒的《美育书简》里,甚至在尼采的《悲剧的诞生》里,由温克尔曼所建构的希腊乌托邦不断回响。
温克尔曼立足于艺术语言分析基础之上的风格史研究,为艺术史开辟了内部研究的路径;同时,温克尔曼把艺术置于政治、气候、人种等宏观的历史文化背景中去考察,开辟了艺术文化史的外部研究路径。温克尔曼对现代艺术史、美学、现代艺术体系的建立皆有突出贡献,他的艺术史对于我们仍有重要的价值。
【注释】
[1]【基金项目】本文为2018年江苏省研究生科研创新计划项目“贡布里希语言学视觉艺术理论研究”(编号KYCX18_0025)阶段性成果。【作者简介】:刘昌奇(1987—),男,山东菏泽人,南京大学艺术学院在读博士,研究方向为美学与艺术史论。
[2]【基金项目】本文为2018年江苏省研究生科研创新计划项目“贡布里希语言学视觉艺术理论研究”(编号KYCX18_0025)阶段性成果。【作者简介】:刘昌奇(1987—),男,山东菏泽人,南京大学艺术学院在读博士,研究方向为美学与艺术史论。
[3]朱光潜著:《西方美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第299页。
[4]黄洋:《古典希腊理想化:作为一种文化现象的Hellenism》,《中国社会科学》,2009年第2期。
[5][英]E.H.贡布里希著,杨思梁、徐一维、范景中译:《敬献集——西方文化传统的解释者》,广西美术出版社,2016年,第60-61页。
[6][德]黑格尔著,朱光潜译:《美学:第一卷》,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78-79页。
[7]殷曼楟:《西方艺术发展之体系的“创造”》,《文艺理论研究》,2014年第3期。
[8][德]温克尔曼著,邵大箴译:《希腊人的艺术》,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7页。
[9]祁志祥:《“崇高”检讨——美的范畴研究系列之二》,《社会科学研究》,2015年第3期。第139页。
[10]朱光潜:《康德的美学思想》,《哲学研究》,1962年第3期,第81页。
[11][德]温克尔曼著,邵大箴译:《希腊人的艺术》,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8-9页。
[12][德]康德著,邓晓芒译:《判断力批判》,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版,第88页。
[13][德]温克尔曼著,邵大箴译:《希腊人的艺术》,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38页。
[14][德]温克尔曼著,邵大箴译:《希腊人的艺术》,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25页。
[15][德]温克尔曼著,邵大箴译:《希腊人的艺术》,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25页。
[16]朱光潜著:《西方美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第300页。
[17][德]温克尔曼著,邵大箴译:《希腊人的艺术》,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7页。
[18][德]莱辛著,朱光潜译:《拉奥孔》,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6页。
[19][德]莱辛著,朱光潜译:《拉奥孔》,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7-8页。
[20][德]莱辛著,朱光潜译:《拉奥孔》,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14-16页。
[21][德]温克尔曼著,邵大箴译:《希腊人的艺术》,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39-140页。
[22]Johann Joachim Winckelmann.The History of Ancient Art.Getty Publication,2006,p.107.
[23]殷曼楟:《西方艺术发展之体系的“创造”》,《文艺理论研究》,2014年第3期。
[24][德]温克尔曼著,邵大箴译:《希腊人的艺术》,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序言第18页。
[25][德]温克尔曼著,邵大箴译:《希腊人的艺术》,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07-108页。
[26][德]温克尔曼著,邵大箴译:《希腊人的艺术》,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22页。
[27][德]温克尔曼著,邵大箴译:《希腊人的艺术》,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22页。
[28]黄洋:《古典希腊理想化:作为一种文化现象的Hellenism》,《中国社会科学》,2009年第2期。
[29][德]温克尔曼著,邵大箴译:《希腊人的艺术》,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序言第12页。
[30]黄洋:《古典希腊理想化:作为一种文化现象的Hellenism》,《中国社会科学》,2009年第2期。
[31][德]温克尔曼著,邵大箴译:《希腊人的艺术》,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08页。
[32][德]温克尔曼著,邵大箴译:《希腊人的艺术》,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09页。
[33][德]温克尔曼著,邵大箴译:《希腊人的艺术》,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11页。
[34][德]黑格尔著,朱光潜译:《美学:第二卷》,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169页。
[35][德]席勒著,冯至、范大灿译:《审美教育书简》,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23-12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