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收 藏

二、收 藏

卢子枢第一次展现他的个人收藏是在1925年。从当年的一本展览目录可知,他收藏了秦逸芬山水画、汉武梁祠画像一段、深度上人山水画、苏仁山山水画和蓝田叔山水画。[40]卢氏对收藏可谓不遗余力。据郑春霆记载,“(卢子枢)教学所得,仅足家人温饱,而自奉俭约。闻当廖仲恺为财政厅厅长时,因应付军饷,致使学校机关,积欠薪俸凡六月之久。其后清偿半数,仅得五十金。维时子枢心爱傅山立轴,竟扫数市之而归,其雅趣有如是者。(熊)润桐于变乱卅年后,曾为题《子枢所藏傅青主草书诗轴》诗云:‘征君书法出平原,松雪香山(光?)殆可捐。想见酒酣黄檗后,笔端缭绕走云烟。历劫能逃蠹粉侵,卅年事往得追寻。孰云贫士无豪举,也费囊中五十金。’”[41]

1928年11月23日,晚清遗老汪兆镛致卢子枢的一封信中,提及卢氏藏有吴山带画卷:“前日奉访未晤,怅怅。闻清水濠盛宅藏吴山带画卷在尊斋,盍携之过我一观。”[42]吴山带,名文炜,世居广东南海的望族,生于明崇祯九年(1636),卒于清康熙三十五年(1696),为明末清初诗人。[43]在往还书信中,汪与卢展开了对吴山带的讨论,有一封仅署日期为“廿五日”的信,汪是这样写的:“吴山带画册题跋写上,祈察收。冬时印色干淡,字亦凡劣可笑。特于其生平历史及此画与陈独漉文有关系,稍为标出耳。暇再趋谈。”[44]陈独漉即陈恭尹,清初著名诗人,他是吴山带的亲戚。1947年,晚清遗老张学华专门为此画作跋,对画加以考证:

吴文炜,字山带,尝读书金茅山麓,有《金茅山堂集》。工书画,流传绝少。不蠹斋主人得此帧于破纸堆中,诗字皆奇逸,独无款识。有“金茅画客何多事,也为幽花写妙香”之句,定为吴书。独漉谓其平日吟咏,则写于堕叶废纸,不自存稿,亦一证也。又诗题为“晨入西山逍遥居士,属作八分书并写梅花水仙,以诗见贻次答二首”。按,王隼蒲衣,寓西山之潨庐,其女瑶湘能诗,自号逍遥居士,与山带同时,宜有唱酬之雅。距今三百年,犹能保存,则尤文字之灵已。

丁亥五月端午暗道人张学华题识。[45](见图17)

图17 张学华致卢子枢书札

(《不蠹斋友人书札》,第40页)

1935年,卢子枢接连收藏了广东新会(或作南海)僧人相润的绢本山水画4帧和山水斗方一页,卢随即将此笔记发表在其工作单位的刊物上。这篇署为《不蠹斋随笔》是这样写的:

粤僧相润山水,世颇罕见,乙亥五月,余偶购得其绢本山水四帧。笔致超逸,近大涤子,脱尽恒蹊,洵奇笔也。第一帧自题诗云:竹屋晓云湿,斜通一径烟。维摩方丈地,曾示散花天。钤有竹庵朱文方印。第二帧为镇平黄香铁钊题句云:隔岸寒林屋数椽,碧波红叶老晴天。扁舟自认家山画,不是江湖载酒船。款署道光壬辰长至后,竹师为介石二兄画此,属铁居士题句,钤香娱阁印白文方印。第三帧黄香铁题云:□屋参差数十间,春流入涧响潺湲。两三帆叶烟江外,收尽斜阳一桁山。款署竹庵画,铁居士题,钤钊字朱文圆印。第四帧自题云,瘦瘦穿石藤,苍苍凌寒木。住山不见山,此意参幽独。款署介石大护法雅正,领海僧相润仿古山水四帧,并录拙诗二首,都门诗画禅室记。旁钤秀林朱文长方印,然已模糊矣。余得此四帧后,越二日,又得相润纸本山水斗方一页。淡着色,笔近石涛,极冷逸之致。不署款,只于左下角钤秀林二字朱文长方印。对页有香山黄香石培芳题云:岚气一万顷,恍惚是蓬莱。不见排云出,莫辨金银台。此君庵主,以高僧之笔作画,而有神仙之气。触景题此,以博一笑,道光甲申闰七夕前二日粤岳山人。钤粤岳山人白朱文方印。竹庵山水连得二种,可谓画缘也。[46](见图18)

图18 卢子枢《不蠹斋随笔》

(《美术》,1935年创刊号,第13页)

卢子枢避难佛山,于1938年清明节前一日得到了明代官员增城籍学者湛若水(1466—1560)的一幅书法大轴《草书咏芙蓉诗轴》(199.5厘米×99.5厘米)(见图19)。这幅书法写的是湛若水1544年游南岳舟过郴江所作的一首七言诗,诗曰:“江岸芙蓉如盛装,花光为色叶为裳。不妨远地无人采,独自临风弄晚芳。右郴江口见芙蓉感兴作,泉翁。”卢氏于次年将此幅书法带返广州重新装裱,在裱边上先后对这幅难能可贵的先贤墨迹作了多段题跋:

图19 湛若水《草书咏芙蓉诗轴》

书法,199.5厘米×99.5厘米,1544年)

明湛文简公甘泉自书咏芙蓉诗真迹。绢本,高五尺二寸,阔二尺六寸,戊寅清明前一日购于佛山故家,己卯十月重装于羊城,卢子枢敬识。

此印文已残缺,据清《朱象贤印典》卷六“成语条”,知为“吏礼兵三部尚书”七字,宋史东坡为吏礼兵三部尚书,盖泉翁用成语入印也。己丑闰七月卢子枢敬识。

此湛甘泉自书《郴江口见芙蓉感兴绝句真迹》,款题:泉翁。近人康氏《南岳名游集》考订,先生晚岁游岳,前后三次:一为嘉靖二十年辛丑,年七十六;一为二十三甲辰,年届八十,住岳凡两月;一为三十五年丙辰,年九十一。其后四年庚申,年九十五,卒。其第二次游岳时乃在嘉靖二十三年八月初九日,由西樵舟发,至廿九日夜宿郴江口,三十日晨,舟过郴江,见江岸野生芙蓉,诗云:“江岸芙蓉如盛装,花光为色叶为裳。不妨远地无人采,独自临风弄晚芳。”与此帧合。予曩见甘泉真迹多幅,鲜有如此轴笔势飞舞、气象深醇者,此诚晚岁得意之书也。予戊寅岁避兵佛山,得于故家,虽绢质略残,而精神不减。名贤遗墨,零缣断牍,尚宜珍护,况此巨轴乎?辛卯九月后学东莞卢子枢重装敬识。[47]

上述三段题跋分别写于1939年、1949年和1951年,逐步展开对这幅书法的研究与考证,这些题跋反映了卢氏对此幅书法连续的不断深入的研究过程。现在,这幅作品藏于广东省博物馆。

在佛山躲避兵灾的日子,对卢氏收藏而言恰是一个丰收的时期。除了收藏了近四百年前湛若水这位前辈的手迹外,他还在佛山买到了《张樵野戊戌日记》未刊手稿本[见图20:(a)、(b)]。[48]张樵野即张荫桓(1837—1900),广东南海人,为晚清重臣,戊戌政变后遭弹劾流戍新疆,1900年被杀。该日记是张氏用自制稿纸所记,原分装三册,共131页,所记始于光绪二十四年戊戌正月初一(1898年1月22日),止于当年七月初六(8月22日),涉及晚清重要史事,为治晚清史不可多得的珍贵资料。《张樵野戊戌日记》后转入文献学家王贵忱先生手中,并于1987年至1988年分4期刊于《广州师院学报(社会科学版)》上。[49]

图20 《张樵野戊戌日记》手稿本,有卢子枢题签

从广东学者黄任恒(1876—1953)1948年农历七月十四致卢子枢的一封信中可知,卢收藏了清代广东学者黄培芳(1778—1859,字香石)的《山水册》和石友的《园林图》长卷。除了表达“钦羡无已”之情外,并劝勉说:“香石画传世尚多,石友画则罕见,君得此长卷宜珙璧视之矣。”[50]在半个月后的另一封信中,黄任恒又提到卢子枢收藏了黄培芳的《七古评钞》原稿本和中山人刘光谦的隶书中堂。[51]

随着卢子枢藏品的日益丰富,他在朋友圈中逐步获得了收藏的声名。容庚指出,卢子枢“好收藏,零缣残楮,多珍视不忍释,闻得精品为赵孟頫残本千字文、李流芳山水卷,其著者也”[52]。某年,卢子枢得了一幅明末广东山水画家彭伯时的扇面,请汪兆镛题跋,汪氏回信并期望看到卢氏更多的收藏。信曰:“彭伯时画扇题就,先送缴,祈察收。□件俟写再送。转致。尚有得何好画,望见□,以资眼福。”[53]

在卢子枢的收藏中,有廖燕《山居诗》草书卷。廖燕(1644—1705),初名燕生,后改单名燕,字人也,号柴舟,广东曲江人。十八岁补弟子员,既而弃去高隐,肆力于诗古文词,介然自守,以布衣终一生,有《二十七松堂集》行世。廖氏曾自嘲:“予不幸生而贫且贱,至今一布衣终而身,则此五十有一之年,共三百六十甲子,多半予穷愁闭户着书之年也。”[54]清初学者王源称誉其文,“读其文,卓荦奇伟,矫矫绝依傍,议论发前人所未发,序事宗龙门,诗新警雄逸,字字性灵,而其人品学术,性情神态,磊落浩然之气,毕露于行间”[55]。廖氏不但诗文出众,亦以书法见长。廖氏生活的见证人曾璟曾说其“尤善草书,状如古木寒石,笔笔生动遒劲。人有得幅者,价值数金”[56]。遗憾的是,廖氏遗墨传世极少,据王贵忱先生所言,“近世唯韶州民国十七年所印十卷本《二十七松堂集》书前影印了一件颇为残破的廖燕行草斗方。此外,则是我在20世纪60年代后期在著名画家卢子枢先生处见到的这件廖燕在康熙二十九年(1690)自书《山居诗》草书手卷,所见有传本的廖氏墨迹仅此二事,他无所知也”[57]

廖燕《山居诗》草书卷为纸本,高七寸四分,宽四尺二寸五分,正文和落款共二十九行,一百五十四字,写于1690年(见图21)。引首右上角钤有“酒痕”二字朱文印,卷末名款下“廖燕之印”四字白文印、“柴舟”二字朱文印,左下角有“卢子枢”三字白文印。此卷于1984年8月以跨页大图的方式影印于《岭南书艺》第2期上,标明为“卢子枢藏”,并附有王贵忱《廖燕及其山居诗草书卷》一文。后《山居诗》草书卷转入王贵忱先生手中,据云是王先生以多幅名画于卢子枢先生处易得。[58]卢子枢于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收藏了此件珍罕的廖氏遗墨,目前仍然是个谜。

图21 廖燕《山居诗》书法,1690年

除了书画以外,碑拓也是卢子枢收藏的亮点,汪兆镛致卢氏的一封私信反映了卢氏在碑帖领域的收藏。信曰:“邺架藏唐碑甚多,请检徐浩书不空和尚碑、郭家庙碑、阴颜书多宝塔碑三种,便中带来敝处。”[59]据卢汝圻先生回忆,“五十年代末,那时我在国家测绘局西安分局工作,单位距西安碑林非常近,平时总喜欢到那里参观揣摩。1959年春回穗省亲休假,向父亲求教习书之道。带回几张在碑林买的拓本请教,未想到父亲对此话题极其感兴趣,从书柜取出大叠西安碑林的拓本。他说虽未到过西安,但对那里的碑拓都很了解,不厌其烦地一张一张从发黄的纸袋翻开给我看,如数家珍地说见过这碑没有,看过那碑否?……当他不断谈到全国各地名碑名帖时,又在书柜翻出许多各地各碑帖、石刻墓志,有汉刻石拓本,魏碑,隋、唐碑、墓志,宋、元、明、清法贴等等。”[60]在这些碑帖中,尤以《宁贙碑》拓本引人注目。宁贙碑,全称“宁越郡钦江县正议大夫之碑”,为隋朝正议大夫宁贙的墓碑。宁贙碑1826年出土于广东钦州(今属广西)。犁地农民发现此碑时,尚不知其为重要历史文物。后来,任职于广东的杭州学者许乃济发现了此碑,并将之运回钦州城,并由钦州知事郑镕作隶属题跋一行,刻于碑阳末行之左。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石碑被运归广东省博物馆收藏,而郑氏题跋已被铲去。卢子枢所藏的《宁贙碑》拓本正是所见不多的“郑题完整”本(见图22)。1960年,卢子枢将拓本赠予广东省博物馆馆长蔡语邨,并题了一段长跋,叙述了《宁贙碑》的源流:

图22 《宁贙碑》拓本,有卢子枢1960年题跋

此隋宁碑为吾粤著名古刻,道光六年秋出土于钦州,为一时金石书家如魏锡曾、叶昌炽、罗振玉诸人所推重。以其书法高古朴茂、方劲谨严,与魏之《凝禅寺三级浮图碑》、《定国寺碑》书体相类,远非唐人所能仿佛,诚笃论也。自此碑出土后,凡外省人士宦游吾粤者,莫不以得一拓本为快。解放后,我政府重视先人遗产,保存文物古刻不遗余力,深恐此碑远僻遐荒,易遭损坏,乃于一九五九年秋间,派工作同志到当地将原碑移归广东省博物馆宝藏,珍重陈列,以供众览,使广大劳动人民和书法之爱好者得以摩学观赏。惟查此碑移归广州时,碑末宣统间隶书题记一行郑氏姓名早经剜去。余藏此本尚是当时未剜郑记之本,佳墨精拓,笔路神采,奕奕动人,实堪玩味,谨为检出以赠语邨同志欣赏。

一九六零年四月,卢子枢并识。[61]

蔡语邨去世后,将之赠送给广东省博物馆。这件原为卢子枢旧藏的拓本曾于2004年1月在广东省博物馆“广东历代书法展”上展出。

除了艺术品的收藏以外,卢子枢尚有丰富的藏书。今天卢氏的藏书早已散佚,因王贵忱从卢子枢那里“得到了一批实物和研究资料”,我们从近年捐赠的可居室藏书可以窥见卢氏藏书之一斑。从新近出版的《广州图书馆藏可居室文献图录》可知,卢子枢的图书收藏有:[清]李应鸿撰《诗辑》稿本,[清]李宗颢撰《南海李应鸿先生行述》、《入秦纪程》《丙申由粤赴苏州复游闽中入都纪程》《榆林赴北京路程》《赴云南由西河海道路程》手稿本,[清]刘南畬编录乾隆五十五年(1790)写刻本《西樵游览记》等等。[62]这些清代藏书多为刻本或手稿本,其中不少书有卢子枢的题记或印章(见图23)。可居室有卢氏明确题记或印章的图籍,想必只是卢子枢藏书的一部分。从卢氏与友人的通信可了解到,他的藏书在朋友圈中也是值得关注的。某年,汪兆镛又向卢子枢借书,“潘曾莹鸥波清话一书,乞假观”。[63]抗战时期卢子枢避居西樵山与汪兆镛通信,汪氏的复信尤挂念卢氏“书籍一切留在广州,能逃劫火否?”[64]在抗战时期的另一封信中,汪氏再次表达了对卢氏藏品是否安全的挂念,“五月望日广中路被炸,寓楼藏品无恙否?”[65]

图23 李宗颢撰《南海李应鸿先生行述》手稿本,有卢子枢题签

作为卢子枢晚年生活的见证者,王贵忱先生是这样描述卢子枢的收藏的:

画家卢子枢先生博雅多识,精鉴赏,富收藏,结交多一时盛流,若容庚、黄子静、商承祚、韩沛然、陆丹林、黄佛颐、关寸草、潘熙、熊润桐、冯康侯、马武仲、佟绍弼、黄文宽等人,时相往还探讨古学。子枢自少时喜集藏古物,所藏金石铭文资料非少,嗣又得南海李宗颢十二紫芝山房旧藏六朝和隋唐刻石十数事,可谓称富一时,与南海罗原觉并称近世粤中两金石家。卢氏亦以收藏书画、著述家文稿著称于世。不蠹斋旧藏元赵孟頫草书《千字文》,明唐寅山水人物轴,陈道复草书卷,清傅山草书诗轴,王原祁山水中堂,廖燕《山居诗》草书卷和近代张荫桓《戊戌日记》手稿等,是其著者。他如黄节、陈洵、叶恭绰、陈融、余绍宋、林直勉、方孝岳等诸家,写赠卢子枢之长卷书法,皆属近代名家剧迹。[66]

综上所述,卢氏的收藏主要集中于元明清时代,且多为岭南地区的先贤书画,当代酬赠之作当不在少数。上述这些具名的藏品,只是在各种公开的或私密的文献资料中被提及才为今天我们所知晓,在卢子枢的个人收藏中,相信尚有其他收藏品不为人所知,如“唐碧落洞崔孝宣题名”“宋时彦南山题名墓券”[67]。对于卢氏数十年所积累起来的藏品,除了少数一些得知其归属与去向外,其他如赵孟頫草书《千字文》、唐寅山水人物轴、陈道复草书卷、傅山草书诗轴、吴山带画卷、王原祁山水中堂等同样珍贵的藏品,目前对它们的去向与状况仍知之甚少。卢子枢用了一生的时间建立了个人的收藏,遗憾的是,除了少数知道其确切的渊源契机以外,对大多数藏品的来源我们是不知道的,我们大约可知的是这些藏品多是得自民国时期,他的藏书有不少得自清末藏书家李宗颢(1862—1921)和黄裔“劬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