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葬中的映射:自由民、平民和贵族

四、墓葬中的映射:自由民、平民和贵族

一直以来,关于罗马的艺术史研究通常集中于贵族和精英,他们的艺术、文学和思想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学者们认知和重塑那段光荣的历史。即便现在,大部分关于古罗马艺术的书籍都将主要的笔墨贡献给那些与精英们相关的作品,而少有目光聚焦在平民,尤其是自由民之上。虽然面包师之墓在19世纪上半叶已被发现,但相关的文献和研究却很少而且零碎。面包师之墓以及其他自由民之墓真正进入人们的视野还是20世纪90年代之后。近些年,越来越多的注意力集中在了那些真正缔造历史的平民身上。这个转变开始于20世纪70年代,意大利学者Ranuccio Bianchi Bandinelli和Bianca Maria Felletti Maj分别在他们编写的古罗马艺术史中讨论古罗马雕塑风格时单独地定义了平民的、非精英(non-elite)的艺术,而不仅仅描述宫廷的、代表精英品味的古希腊风格(Hellenistic)的艺术。[19]在此之后,越来越多的学者加入这股风潮,通过研究古罗马平民、自由民、奴隶的社会状态、动机和自我认同(self-identify),多角度、多层面地还原一个立体的古罗马社会。

在古罗马社会中,最重要的阶级差异莫过于自由民阶层和奴隶。自由民阶层占据着古罗马社会大部分的人口,他们中就包括了自由出生的公民(ingenui)和奴隶出生的自由民(libertini)。自由出生的公民包括了统治罗马的贵族、参与统治的精英和一部分富人,以及未能进入政府机构的一些平民,他们享有完整的公民权。[20]这种基于参与政治活动多少的分类实际上也暗示了自由民和自由出生的公民在社会生活中的差异。尽管自由民享有自由公民的大部分权利,但他们依旧在罗马的政治和军事活动中受到限制。例如,他们不可以参军,也不可以加入骑士团,没有资格成为法官,更被禁止进入元老院。[21]但是自由民却是一个不容忽视的群体,因为他们在罗马的社会生活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他们中的很多人是商人、工匠、制造业者,拥有饭馆、酒楼、作坊、商铺。无论如何,他们同自由出身的平民和外国人共同构成了罗马社会最主要也是最复杂的群体,他们被学者们定义为非精英(non-elite)。

当研究艺术史的学者们将目光从贵族精英转向非精英之时,这群人的身份和社会生活被不断地强化和放大。近年来,对于面包师之墓的研究通常也是从自由民身份的角度切入,通过墓葬的图像去验证富有自由民的艺术应当是一个什么模式,正如上文所讨论的一样。诚然,欧里萨切斯属于古罗马社会的一个特殊群体,他赞助的艺术不可避免地带着属于他所处阶层的痕迹。但是在面对面包师之墓这一具体案例时,这种讨论方式显得有些单薄,因为这座墓的实际情况要复杂得多。

面包师之墓的另一块碑(见图13)和夫妻像一同出土于东立面的废墟中,被认为是东立面的一部分。大理石的墓碑上写道:“阿提斯提娅是我的妻子,她是一位优秀的女人,她的遗骸被保存在这个面包篮(panario)里。”[22]仅仅从碑文来看,我们可以得知,一位不知其名的丈夫为他的妻子阿提斯提娅营建了这座墓,在这里欧里萨切斯的名字和职业并未被提及。碑文中提到了一个面包篮,但问题是,这个面包篮指的是盛装遗骸的骨灰罐还是整座墓葬?假设“面包篮”指的就是这座造型奇特的墓,也许就视觉而言,这种说法有些牵强。但如果联系到欧里萨切斯的职业,将这个四边形的墓比喻为一个面包篮也并无不可。然而在19世纪的考古发掘中,人们在墓葬的顶层发现了一个骨灰罐,但不知是什么原因,这个骨灰罐在出土后不久就遗失了。从流传下来的图片(见图14)中我们可以看出,这个圆柱状的骨灰罐在形制上更接近于面包篮。因此有学者推测,碑文中的面包篮应该指的就是阿提斯提娅的骨灰罐。[23]

图13 Atistia的石碑

图14 面包师之墓的骨灰罐

在普林尼(Pliny)和西塞罗(Cicero)的描述中,土葬是古罗马最原始的丧葬形式。[24]尽管在罗马共和国晚期,土葬、火葬和木乃伊式的丧葬形式并存[25],但火葬却是包括帝王在内的大多数罗马人选择的丧葬方式。一直到公元2世纪哈德良皇帝时期,雕刻石棺逐渐成为富人的风尚,土葬才越来越多。即便如此,很多人依旧选择火葬,而将骨灰置于石棺之中,石棺成了可以容纳更多图像的大型骨灰罐。

实际上,篮子形制的骨灰罐并不是面包师夫人的专属用品。在古罗马,女性的遗骸通常被放在这种篮子式的骨灰罐里,以彰显她的贤良淑德。[26]大都会美术馆也收藏着一件类似的骨灰罐(见图15)。这件圆柱形的大理石骨灰罐可以追溯到公元前后,与面包师之墓几乎同时。罐子的周身及盖子上都刻有绳纹,模仿了柳条编织的篮子的形状。编织是古罗马妇女日常的活动之一,她们会用柳条编织各种生活中的容器,例如羊毛篮。而这种形制的骨灰罐也是女性墓主人日常所用容器的再现。由于阿提斯提娅丈夫的职业,她日常最可能编织的就是面包篮。

图15 古罗马骨灰罐

之前的很多研究都对阿提斯提娅的存在轻描淡写,而直接讨论欧里萨切斯、自由民和他们赞助的艺术。在这些研究中,阿提斯提娅就如同面包师的陪葬品或者浮雕上制作面包的任何一个形象一般,她只是为了配合作为自由民的丈夫而被讨论。但阿提斯提娅的存在恰恰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因为这座墓归根到底是一位女性的墓葬还是夫妻合葬墓很大程度地影响着我们去解读它的图像所传递的信息——我们是否还应该站在古罗马女性墓葬的角度去看它的图像,而不是仅仅从阶层的角度来考量。这座墓一直被命名为面包师之墓是基于墓身上的铭文,但就目前的考古发现而言,欧里萨切斯本人的遗骸未必就埋葬在墓里,而至少阿提斯提娅的遗骸更可能在里面。当我们仅仅从墓主人阿提斯提娅的角度出发,就会发现另一个问题:除了夫妻像,整座墓的外观上没有任何女性墓主人的生活场景,更没有任何女性的图像或者女性的信息暗示。单从墓的图像而言,观众无从获悉这是一位女性的墓葬,更不会知道关于这位女性的生活细节,而她丈夫的财富和事业被强化了。

由于缺乏19世纪初发掘的详细资料,这个被卡妮娜复原的东立面一直存在争议。问题主要围绕在面包篮形的骨灰罐、夫妻像以及证明墓主人阿提斯提娅身份的墓碑是否都属于欧里萨切斯的墓。近年来,有学者研究发现,欧里萨切斯墓的周围存在过一座规格小一些的另一位面包师的墓葬,而那座墓葬的一些建筑构件出现在了欧里萨切斯的墓葬遗址中。[27]但这种推测的前提是,出于什么原因在3世纪修建城墙的时候,人们会拆掉另一座面包师的墓并且大老远地将某些构件搬到欧里萨切斯的墓里来。这篇文章不作具体的考古研究,也不讨论卡妮娜复原的东立面是不是可靠,在这里只是想说明有另一座面包师之墓的存在,而它的存在提醒着我们应该用怎样的眼光看欧里萨切斯之墓图像之间的关系。例如,假设上文提及的一切建筑构件都属于欧里萨切斯之墓,那么这位可以在整座墓的其他三面都写上自己名字的面包师,为什么会在最重要的墓碑上不落款,而他为什么会在这座纪念他妻子的建筑上刻上他的功绩?

一种可能的猜测是,面包师欧里萨切斯在生前就为自己和夫人营建了这座墓葬,因此他的名字和功绩也被刻在了浮雕上。但是他的妻子阿提斯提娅先于他过世而被葬在这座墓里,而他本人去世后由于种种原因被葬在了别处。结合特里马尔基奥之墓,我们可以发现,自由民的妻子似乎只能在墓中留下一尊塑像作为丈夫的陪衬,而没有别的图像。她们雕像的存在是合法的婚姻关系的象征,也是为了证明丈夫的自由公民身份而不是她们自己是谁。从这个角度来看,自由民的妻子似乎有着比自由民更低的地位,她们是丈夫的附属品。

实际上,妻子的墓表现丈夫的功绩也并非只有面包师之墓这一例,也并不仅限于自由民。古罗马的阿皮亚大道(Via Appia)上有一座公元前1世纪的墓葬(见图16),墓主人是当时的一位贵族妇女塞西莉亚(Caecilia Metella)。塞西莉亚的父亲是罗马的执政官,而她的家族从公元前3世纪开始就是罗马最富有的家族之一。她的丈夫马库斯·李锡尼·克拉苏(Marcus Licinius Crassus)是恺撒时期的财政官。这座墓被营建成了一座城堡的形状,与面包师之墓纪念墓主人丈夫的功绩相似的是,塞西莉亚的墓是为了纪念她的丈夫在一次军事活动中的胜利。即便与罗马历史中众多伟大的军事胜利相比,塞西莉亚丈夫的这次胜利实在有些微不足道,或许大多数的罗马人都不会在意,但塞西莉亚城堡形的墓却记录了这一点。与面包师之墓不同的是,塞西莉亚的墓并不是丈夫为其营建的,非常确定的是这是一位贵族妻子为自己造的墓,因此妻子的意图在这里表达得非常明确。当塞西莉亚完全有能力像和平祭坛中的利维亚一样用精致的浮雕反映她的生活、阶级和信仰的时候,她没有使用贵族常用的古希腊风格的众神图像,而是选择了相对粗犷的表达方式——高20米、直径29米的城堡。塞西莉亚引以为豪的不是自己高贵的出身,而是丈夫的军功。在古罗马对外扩张的时代,军功是贵族最大的荣耀。也许塞西莉亚自己并没有什么可歌可泣的故事,但她最大的功绩就是相夫教子。这一切都凝聚在了纪念碑式的城堡之中。

图16 Caecilia Metella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