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角造型的源起及文化内涵
(一)楚地多鹿
楚墓中出土的鹿角一般都是真鹿角,且为麋鹿的角。麋鹿原产自长江中下游的沼泽地带,楚地算得上是麋鹿的故乡。《山海经·中山经》有言:“荆山,……其兽多闾麋。”[81]《墨子·公输》中:“荆有云梦,犀兕麋鹿满之,江汉之鱼鳖鼋鼍为天下富。”[82]这说明楚地的确多麋鹿。
麋鹿是“喜温暖湿润、地势低平、多水域沼泽环境的典型动物”[83]。春秋战国时期,江汉平原上有着广阔而物产富饶的云梦泽,为动植物的繁衍生息提供了极佳的生长生存环境。西周中期至战国中期,江汉平原气候温暖湿润,湿地植被茂盛,降水丰富。[84]这样气候适宜、地域辽阔、水泽丰富、食料充足的自然环境,是麋鹿安居的乐土,有大量野生的麋鹿在楚地栖息。
《战国策·楚·江乙说于安陵君》中有言:“楚王游于云梦,结驷千乘,旌旗蔽日;野火之起也若云霓,兕虎嗥之声若雷霆。”[85]云梦一带曾是楚王的狩猎区,设置苑囿,饲养麋鹿,以供王室贵族猎杀取乐,鹿角是象征胜利的战利品。但随着鹿的数量逐渐减少,这一珍贵物种逐渐走进上层贵族的庭院里。屈原在《楚辞·九歌·湘夫人》中有言:“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86]这说明麋鹿变成了士大夫的宠物,贵族们以饲养鹿来彰显他们的身份等级。
《楚辞·天问》中有“惊女采薇,鹿何佑?”[87]这里是说一故事,有一女子在田间采摘野菜,突然被草间的动静所惊动,意外获得一只鹿,将其带回家后,她的家运渐渐昌炽,故认为此乃上天赐鹿佑家兴。从这里可以看出,鹿在平民大众心中是能够带来吉祥的瑞兽,楚人对鹿的喜爱可见一斑。楚人不仅喜鹿,也崇拜鹿,这与楚国尚巫有关。另外有传说,鹿曾暗助楚军袭击敌人,驱赶吴军,这样一来楚人更是将鹿奉为神明。
(二)鹿角功用
鹿是“圣王之嘉瑞,礼仪之庆贺,太平之象征,驱邪之天禄”[88]。
在随葬的漆器上使用真鹿角是楚国先民的一个创举。放置真鹿角或用真鹿角装饰器物,不仅避免了制作仿真鹿角的麻烦,而且显然对于楚人有着特殊的意义。鹿角仅见于级别较高的楚墓中,鹿角的多寡与墓主身份等级的高低密切相关,最低也是士一级的贵族。
古时行礼,最初使用全鹿祭祀,稍后简之,再渐用鹿角、麟趾等动物身上的部分代之。在古代传说中,神异之物多假借鹿形,如“飞遽”,龙身却有着鹿头,乃“天上神兽”。用鹿角直接代表神性,这不但是一种简约和超越,而且在更深层次上,为今后把不同的神祇集中、聚合、串联起来,形成职能多样、力量重叠、法力无边的大神开辟了道路。[89]
战国墓葬常出现的“镇墓兽”与“虎座飞鸟”,是由所谓驱邪镇恶之神的刍灵、方相与夔演变而来的。“镇墓兽”成对的鹿角有“辟邪”的某些形态,更似“夔神”。《汉书·扬雄传·注》言:“木石之怪曰夔,夔神如龙,有角,人面。”[90]可见楚式“镇墓兽”是古代山神的造像。《山海经图》中把山神描绘成有着“龙身”、带有鹿角形的图像,而“镇墓兽”头上的鹿角,正是《山海经图》中被描绘成龙身的山神的主要特征;而虎座飞鸟,即把有着“龙身”的山神所具有的鹿角移植到鸟身,这是鸟身的山神。[91]
郭德维先生认为虎座飞鸟是古代的风神,名为“飞廉”。《广雅》中有言:“风伯谓之飞廉。”[92]《楚辞·离骚》:“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93]王逸注:“飞廉,风伯也。”器物插上鹿角后,就正如“扶摇羊角”一般,以示直上九霄。楚人将插有鹿角的虎座飞鸟放在墓里,大概是期望其能随墓主的灵魂上天,亦如屈原遨游于太空,由飞廉来启路作先驱一样。[94]
鹿角出现在墓中源于先民崇鹿观念的具象化。在楚人心中,鹿角与鹿一样,象征祥瑞和神圣,是“设武备而不为害”的“太平之符”,魑魅魍魉见而惧之。一支鹿角自身融合了多种功能。楚式“镇墓兽”或虎座飞鸟插上鹿角之后,鹿角的功能也随之附于其上,楚式“镇墓兽”或“虎座飞鸟”的作用与神性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加强。[95]
鹿角象征着力量与权威,是耐力与速度、勇武雄健的标志。商楚神话中的风神“飞廉”,就常常以鸟、鹿或者二者的合体形象出现。张正明先生据此认为,即便鹿角不是直接表示直上九霄之意,神鸟插上鹿角也是借以表现像鹿一样行动迅速敏捷。[96]
鹿角也代表着生命的再生与循环。雄鹿每年冬去春来时节脱去旧角、萌发新角。“脱落—再生”的鹿角被楚人视为神物。楚人将具有“再生性”的鹿角置于墓葬中,极有可能是希望死者能够再生或者永生,表达着生者美好的愿想。
此外,楚地多蛇,蛇极易对死者的肉身甚至亡魂构成危害,历来被楚人看作是潜伏在地下的邪恶。因鹿能吃蛇,鹿蹄可踏蛇,鹿角可驱蛇,烧鹿角又可辟蛇,鹿可谓是蛇的天敌。鹿角在墓葬中最现实的作用就是作为驱邪物,保护墓主。
(三)楚巫文化中的鹿角
楚人崇巫,这是史家所公认的。而最早给巫做了确切界说的人是观射父。《国语·楚语》记观射父言:“民之精爽不携贰者,而又能齐肃衷正,其智能上下比义,其圣能光远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聪能听彻之,如是则明神降之,在男曰觋,在女曰巫。”[97]。在楚人心中,大巫是社会的精英。《国语·楚语》[98]记楚昭王时大夫王孙圉论“国之宝”,首推观射父,次推倚相,第三才是云连徒洲(指云梦泽)。《史记·日者列传》引贾谊云:“吾闻古之圣人,不居朝廷,必在卜、医之中。”[99]
从传说时代到春秋战国时期,浓厚的巫风弥漫在楚国朝野内外。在楚国的历史舞台上,巫觋一直都保持着活力与影响。“巫术是人脱离动物界之后自我意识与自然斗争以求得存活的准宗教阶段。”[100]
宋公文、张君在《楚国风俗志·巫觋篇》[101]中指出,楚人对巫觋的才能和法力推崇备至,楚人还将巫称为“灵”,将巫视作神。王国维《宋元戏曲考》中有“(《楚辞》)其词谓巫曰灵,谓神亦曰灵”[102]。由此可见,楚人这般推崇巫,是中原各国望尘莫及的。
“以众生各有其灵性和形体,其灵性可互通,其形体可相变,这是楚巫的原始思维。”[103]在巫术活动中,楚巫觋常把凤、鹿、鹤、龙等作为动物灵,以助巫觋遨游天空,沟通神灵。《楚辞·哀时命》有“浮云雾而入冥兮,骑白鹿而容与。”[104]鹿也是巫师的坐骑,骑着它,一切妖魔鬼怪都不敢靠近,以达到沟通天地人神目的。
麋鹿角的眉杈十分发达,被视作是防御敌人的有力武器,鹿角又善守御,能抵御外来侵犯。这些特性与楚人希望死者安息、不受阴间鬼魅侵害的目的不谋而合。巫师利用鹿角的特性,将其置于镇墓兽头上,这样一来,镇墓兽似乎因此也具有了保护死者形魄、驱赶鬼魅的灵性。[105]古人常以物解物,将鹿角安于器物之上与“画虎于门,鬼不敢入”之类的效用是异曲同工的。这种行为与信仰是建立在以万物有灵为基础的神秘观念和巫术之上的。
在象征或模拟巫术的范畴中,鹿角的存在相当于一只神鹿,从而能够担当起引导灵魂的作用。[106]鹿角是鹿的简化和超越,在更深的层次上,这是将鹿神圣化。鹿角在巫术中有沟通天地人神之用,有了它就具有了神秘的力量,能够驱鬼娱神,这与楚地浓郁的巫鬼祭祀之风相符。
(四)萨满文化中的鹿角
在萨满教的理论中,鹿一直是沟通天地最常用的动物助手。鹿被萨满当作自身的灵魂和化身。萨满教巫师头戴鹿角,以助其通天地神灵,鹿角因被作为萨满跳神时的法器和装饰而受到供奉。[107]在萨满教的世界观中,鹿角是萨满登天的天梯,以助人神交通。
上古时期,鹿在巫术中充当巫师的重要助手。在我国北方少数民族的萨满教信仰中,鹿角帽可用来象征巫师级别的高低。凌纯声先生在《松花江下游的赫哲族》一书中提出,萨满的鹿角神帽有两种意义:一是萨满的品级,一是萨满的派别。
萨满头戴鹿角神帽,有了角,进而可以与恶魔鬼怪战斗,这样便发挥了鹿角的武器作用。这不只是象形,也是和中华民族自古对“角”的武器作用的认识相一致的。《逸周书汇校集注·时训解》言:“夏至之日,鹿角解,……鹿角不解,兵革不息”;“冬至之日,……又五日,麋角解……麋角不解,兵甲不藏……”[108]可见,鹿角象征着兵甲战争。萨满取鹿角以饰帽,显然也是借其意象来发挥萨满神术及战斗作用。角的叉数越多,战斗力越强,因而神职的级别也越高,“这简直是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在宗教上的曲折反映,它是取决于巫术的战斗目的的”[109]。
萨满教对鹿的崇拜不限于鹿角神帽,还表现在全部神衣服饰上的鹿皮、鹿图案的运用。萨满是用全鹿武装起来的神体,凝聚着鹿角的冲杀气和战斗辟邪精神,同时兼具鹿的宁静温驯,以符合吉利和平的气质和要求。[110]
在楚墓中,鹿鼓也常与楚式“镇墓兽”同时出现,二者的组合似乎构成了某种特定的关系,可以当作是萨满教中神鼓与萨满之间的关系,即在巫术活动中,鼓是巫术活动的根基,是巫觋的重要助手,而巫觋起着主导作用,有鼓必有巫觋,二者具有共同完成巫术活动的目的。[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