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墙坏政府壁画与血亲复仇
在西墙《坏政府的隐喻与影响》中,代表各种恶德的形象坐在高台上,中间最高大的为暴君(TYRAMNIDE),他面目狰狞,有着代表邪恶的山羊角与魔鬼般的獠牙,在其右侧排列着代表“残酷”(CRUDELITAS)、“背叛”(PRODITIO)与“欺骗”(FRAUS)三位人物,左侧第一个为代表“复仇”(FUROR)的黑色怪兽,怪兽有着野猪一样的头,类似人马一样的身体,像狗一样的尾巴,双手各抓着刀子和石头。刀子和石头为锡耶纳内部斗争时最常用的武器。怪兽左侧为代表“分裂”与“战争”的人物,以意大利语“DIVISO”“GUERRA”标明(见图3)。作为政治宣传的作品,洛伦佐蒂采用当地平民最为熟悉的语言标注出与当时城邦政治斗争现象相关的词语,有可能画家以此映射自己对当时锡耶纳城邦中出现的私斗、反叛等事件的批评。

图3 西墙《坏政府的隐喻与影响》局部
(来源:“The Allegory of Good and Bad Government”,https://en.wikipedia.org/wiki/The_Allegory_of_Good_and_Bad_Government)
这种描绘与北墙壁画截然相反。在理想政府的描绘中,正义女神两侧天平秤盘下沿各延伸出红、白两色绳子,绳子在女神下方一位身穿锡耶纳式白袍的女子手中汇合成一条双股绳,这位女子独坐在椅子上,腿上横放一木工刨刀,刀上印有“CONCORDIA”字样,为拉丁文“和谐”的含义。刨刀为木工整齐木材的工具,此处消除木头不平整的表面意味着国家通过消除不公而达到和谐。在这位女子左侧站立着二十四位锡耶纳公民,每位公民手持双股绳仰望着右侧画面中代表着共善的老者,绳索的另一端恰恰握在老者的手里。画面传递的寓意至此十分明确:在理想的政治下,城邦全体公民遵循着正义的原则,维系城邦的和谐,达到共善。
在坏政府的影响下,画中城市与乡村的市民相互攻击,士兵殴打女人,只有武器店铺仍在城内开张,理想的图景不复存在。有学者认为,九人政府期间锡耶纳的现实与理想政府的描绘相距甚远,甚至可以说现实与所绘的坏政府的内容更为贴近。[21]
在中世纪意大利,血亲复仇的传统盛行,指的是家族成员受到伤害后,同族拥有血缘关系的亲戚会替他报仇。这在但丁的名著《神曲》中也有反映:在地狱中,但丁听到同族的盖利特贝罗(Geri del Bello)的灵魂在哭泣,同行的维吉尔看见“他站在桥脚旁边”,手指着但丁“做威吓的姿势”[22]。现实中,盖利特贝罗为但丁父亲的堂兄弟,因离间沙契帝(Sacchetti)家族被其族人所杀,直到但丁神游时仍未有家人替他报仇,故其灵魂恐吓但丁,而但丁也觉得蒙羞。
在九人政府执政期间的锡耶纳,托洛梅伊与萨林贝尼两大家族长期对峙,相互攻击。由血亲复仇的传统而引起的最严重的一场私斗就发生在洛伦佐蒂生活的年代。
这场争斗带来的武装冲突长达十年,最先由托洛梅伊家族发难。1321年12月29日晚,萨林贝尼家族的弗兰切斯克(Francesco)在回家途中被托洛梅伊家族的巴尔希诺(Balsino)和他的同伙伤害,最终不治身亡。次年4月,萨林贝尼家族的乔瓦尼(Giovanni)从佛罗伦萨秘密召集人马为其族人报仇,杀死托洛梅伊家庭三人。
根据意大利的传统,对一名成员的伤害会被看作对整个家族的伤害,因此当族人受到伤害时,同族成员应当拿起武器进行复仇。[23]有学者也将血亲复仇称为“同族人的义务”[24]。正是这种代替同族人复仇的义务使得私斗逐渐扩大,影响到整个城邦。当年的档案是这样记载的:“同年9月,托洛梅伊家族召集大量武装人员,准备为三位族人报仇。萨林贝尼家族同样组织起大批人马准备防御,城邦内遍布武装人员。”[25]
血亲复仇的特点使得每一位族人都有义务参与复仇,这也是从最开始萨林贝尼家族的弗兰切斯克一人被杀发展至城邦内遍布武装人员的原因。此次冲突无人受伤表明托洛梅伊家族没能复仇成功,这也为下一次冲突埋下了隐患。
“1330年10月22日,巴努切奥与家族成员亚历桑德罗(Messer Alessandro)、两位锡耶纳大教堂神父从奥尔恰山谷(Valdorica)返回锡耶纳,在路上被弗兰切斯克的儿子和两位家族同伴彼得罗(Messer Pietro)和塔瓦诺尔佐(Messer Tavennozzo)攻击。巴努切奥与亚历桑德罗被杀。”[26]
城邦作出驱逐托洛梅伊家族彼得罗与塔瓦诺尔佐的决定,并下令摧毁了二人的房屋。在意大利,驱逐出城意味着没有城邦的允许,其不能回到城邦,无法与自己的亲友继续往来,也失去了自己在城邦内拥有的资源。正如洛伦佐蒂西墙壁画边框横幅中所写:若有人想破坏正义,就将他及同伴放逐,以确保正义及和平的实现。摧毁二人的房屋意味着寸土寸金的土地空闲下来,其他家族的竞争者将有机会获得二人房屋下面的土地建起自己的房屋。城邦的惩罚措施可以称得上是正义之举,却始终无法促成两家族的和谐。萨林贝尼家族的巴努切奥是托斯卡纳地区最杰出的骑士之一,亚历桑德罗则是最富有的权贵,二人的去世对萨林贝尼家族是巨大的损失。因此,萨林贝尼家族发起了锡耶纳历史上最大的一次复仇行动。
“1331年2月,萨林贝尼家族发起复仇行动,两家族在罗西拱门(Rossi arch)相遇,一场大战爆发,很多人伤亡。九人政府派战争队长与执政官带领部队将双方隔开,并对两家族进行罚款,萨林贝尼家族15人罚款6 000里拉,托洛梅伊家族46人共罚款18 000里拉。”[27]
为了制止私斗,锡耶纳政府曾在1306年规定攻击他人者(在未遭到可能的复仇前)其家属必须放弃为他进行血亲复仇。这条法律的追溯力较差。后来政府再次颁布一条名为《和平条例》(instrumentum pacis)的法律文件试图削减血亲复仇的发生。条例保护攻击发出者免受伤者及其继承人的攻击。然而,血亲复仇屡禁不止,攻击者和复仇者都可以利用特殊节日的大赦与和解免除大部分处罚。[28]杀人偿命属人类社会最原始的正义形态,攻击者杀死一条人命,就需要用一条命进行等价偿还。随着社会的发展,关系越来越复杂,以命抵命的可操作性在法律面前逐渐降低。可以说,追求正义的原则没有改变,但维护正义的方式发生了变化。彼时意大利城邦正处于变化的开端,因法律执行过程中存在纰漏,代表私人正义的“血亲复仇”进一步被加强。
在西墙《坏政府的隐喻与影响》中,各种恶德所在高台的下方,尽管壁画因年久失修破损严重,依然可以看到曾经出现在北墙上方的正义女神此时被捆绑在台下,地上散落着破碎的天平,这代表着正义的覆灭。在高台左侧从右至左依次是混乱的城市与破败的乡村。坏城市的建筑是破败的,几乎看不到商业的往来。萧条的乡村田野荒芜,植物干枯。在城墙边缘,洛伦佐蒂画了一位代表“恐惧”(TIMOR)的人物盘旋在空中与东墙画面中的“安全”(SECURITAS)相对应。只是这位带翅膀的女人年迈且消瘦,身着黑衣,一手持剑指向荒废的乡村,另一只手拿着卷轴,上面用意大利文写着“如果没有正义,就没有人追求共善,暴君因而崛起,社会的秩序将无法确保”[29]。
在锡耶纳政府仍在追求壁画中所传递的正义原则,但在实际操作中因为无法实现操作过程中的正义,使得城邦在血亲复仇引发的私斗中陷于分裂。壁画中头发凌乱代表“分裂”的女性形象正表达了九人政府的担忧,她身上的袍子由中间一分为二,左侧为白,右侧为黑,代表着锡耶纳。[30]女人手拿一把木锯,正在分割自己的身体,这种图像化的表达正暗示着锡耶纳所遭受的分裂的威胁。相比之下,北墙所画二十四位手持双股绳仰望老者的公民似乎更多是理想中的愿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