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充“气”对后世书画美学的影响
(一)映含宇宙本体并表现万物自然造化
在《论衡》一书中,“气”已明然作为宇宙之本体而“施放”生成天地万物。“夫天覆于上,地偃于下,下气蒸上,上气降下,万物自生其中间矣。”[43]伴随着人类对宇宙本体不断地追根溯源,“气”在中国哲学中,逐渐建构起完善的理论体系,“气”在书画艺术中的含义与涵盖范围亦在不断地丰富与延展,并由哲学层面的范畴逐渐向美学层面的范畴转化。这个转化对书画艺术影响深远,笔者将其归纳为三层。
一是表现万物自然造化生成。正如宗白华在《艺境》中所说:“中国画所表现的境界特征,可以说是根基于中国民族的基本哲学,即《易经》的宇宙观,阴阳二气化生万物,万物皆禀天地之气以生。”这既是中国画所表现的境界特征,又是画家进行绘画创作的原则和标准,即以能映含宇宙“元气”并表现万物生成自然造化作为最高的价值追求,着重表现出虚空流荡和氤氲气化的境界。王微提出:“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图画非止艺行,成当与《易象》同体”。[44]“太虚”就是指宇宙中荡漾的大气流行,即要求绘画映含“气”这个宇宙本体、阴阳二气变化莫测的状态以及天地万物生生不息的过程。蔡邕提出“夫书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阴阳生焉;阴阳既生,形势出矣。”[45]书法的结字、落笔与形势皆是对宇宙本体及万物生成自然造化的映含和外化。后世书画理论在这方面的论述极为丰富。书法中,如钟繇说:“用笔者天也,流美者地也。”[46]这就是希望书家以用笔的流动来体会宇宙生成的流美。纵览书论,不难发现,书论中大量的理论都是以自然意象进行比拟和比附。例如萧衍评:“钟繇书如云鹄游天,群鸿戏海。王羲之书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韦诞书如龙威虎振,剑拔弩张。萧子云书如危峰阻日,孤松一枝。”[47]卫夫人讲“‘一’如千里阵云。‘丶’如高峰坠石。‘丿’如陆断犀象。‘丨’如万岁枯藤”[48]。即使是在形式美自律化、成熟化的隋唐以后,这种比拟自然的现象依然存在。绘画中,如王维说:“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或咫尺之图,写百千里之景。东南西北,宛尔目前;春夏秋冬,生于笔底。”绘画应当既能画出山水之性,又能表现出大自然的造化之功力。[49]再如戴德乾说:“真一运行而天地立,万有生,以素纸为大地,以朽炭为鸿钧,以主宰为造物。”[50]咫尺一画便是一方世界。又如松年说:“天地以气造物,无心而成形体,人之作画亦如天地以气造物……以笔墨运气力,以气力驱笔墨,以笔墨生精采。”正因如此,画家最好的师法对象从来都不是画稿,而是现实中的自然。徜徉于真山真水间,拄杖芒鞋,行见奇山怪石,坐看水流涌动,仰望云蒸霞蔚。以心穷尽万物之源,以目取尽山川之气势,天下取则。唯此,方可创造出与“造化同根,阴阳同候”的画作。书家亦是以全部的生命去吮吸自然中的元气,挥毫落墨所发均是生机所荡漾的生命形式。
二是伴随着书画的不断发展与成熟,以及艺术家实践和对生活观察经验的累积,对“气”的释读不断衍生,“气”的表达与所指的可能性亦在不断扩展。其意义与运用在书画艺术的延伸方向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向外的自然方面延伸,如“气味”“气象”“节气”“气候”“风气”“浩渺之气”“苍莽之气”等。另一类则是向内人的生命延伸,如“气韵”“生气”“神气”“意气”“逸气”“气力”“气势”“气色”“秀气”“爽气”“气骨”“真气”“士气”“喜气”“怒气”“习气”“灵气”“野气”“古气”“雄犷之气”等。
三是以“气”为书画艺术最高价值判断标准。叶朗先生曾论述:“正是在元气自然论哲学的影响下,美学家们很自然地找到了‘气’这个范畴,他们用‘气’这个范畴作为说明各种美学问题的最后的依据。”[51]而笔者认为,以“气”作为“最根本的依据”,即以气统摄书画艺术的最高价值判断标准。“气”在书画发展中,逐渐与“韵”“神”相列,指作品和意象所拥有的综合性的整体的神气和韵味,与描绘对象的生命精神与灵妙动态相关。例如谢赫在评价张墨、荀勖时说“风范气候,极妙参神,但取精灵,遗其骨法”[52]。只要人的气韵达到了,形似的不足是可以忽略的。又如刘道醇论人物,将神品第一、第二做比较时说:“(王蔼)意思婉约,笔法豪迈,皆不下王瓘,惟气焰稍劣耳。夫写人形状者,在全其气宇。”[53]视人的气息贯通作为最高的标准。不仅人物画如此,山水画、花鸟画也将“气”的问题视为最高的价值标准,黄钺将“气韵”列于二十四画品之首绝非偶然。这种现象同样存在于书法中。邓以蛰对此作出了总结:章法之精神不外“势”“笔墨”“气韵”三事。气韵是书法艺术生命,……其精神即所谓气韵是也。
(二)“气”与骨法、骨气、风骨
王充认为人的骨骼、相貌、形体皆体现着由“气”所决定的性与命。
“命甚易知。知之何用?用之骨体。人命禀于天,则有表候于体。察表候以知命,犹察斗斛以知容矣。表候者,骨法之谓也……案骨节之法,察皮肤之理,以审人之性命。”[54]
东汉的人物品鉴便是依据此法鉴人、察人。汤用彤先生指出:“汉代观人之方,根本为相法,由外貌差别推知其体内五行之不同。”[55]此法直至东汉末年,犹颇存风尚。刘邵《人物志》中就将人之生理气质与道德特质做了对应的联结。如“骨植而柔者,谓之弘毅;弘毅也者,仁之质也。气清而朗者,谓之文理;文理也者,礼之本也。体端而实者,谓之贞固;贞固也者,信之基也。筋劲而精者,谓之勇敢;勇敢也者,义之决也。色平而畅者,谓之通微;通微也者,智之原也。”[56]可见,由骨体、体格相貌来判断人的道德操行、贫贱富贵、命运起伏,成了当时的社会风尚。其后南朝谢赫将“骨法用笔”列于“气韵生动”下之首位,便知气与骨具有一种上下文的关系。及至唐代张彦远则进一步明确将气与骨贯穿起来:“夫物象必在于形似,形似须全其骨气,骨气形似皆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57]此后,识人鉴人虽渐重神气与神明,然“骨法”对于书画艺术的影响却并未消泯,并在书画艺术实践中,渐衍生出内外两重意义。
一重意义是指构成描绘对象的内部架构与核心。宗白华有段话极好地阐发了这层含义:“骨”,是生命和行动的支持点,是表现一种坚定的力量,表现形象内部的坚固的组织,是生物体最基本的间架。[58]从生物学意义上讲,“骨”是“人和脊椎动物骨骼的组成单位”。运用在书画中,浅显地理解,骨是人物画中人体形态的关节与支撑,是牛、马、鸟等畜兽类的骨架,是书法中的间架结构。例如,杜甫诗中所言“干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以及郭若虚所说“翎毛骨气尚丰满、骨贵轻秀”[59],便是指动物的骨架。而深层地理解,则是用客观构成对用笔骨力的比拟。例如,米芾说“字要骨格,肉须裹筋,筋须藏肉”。又如项穆将书法分为五格,列为第一格“正宗”的书法是“会古通今,不激不厉,规矩谙练,骨态清和,众体兼能,天然逸出,巍然端雅,奕矣奇鲜”[60]。书法所追求的是一种绵里裹铁、痩而实腴的韵味,徒痩而露骨、肥而露肉是被历代书家所摒弃的。书画用笔是相通的,“骨力不足”“风骨不逮”,同样为画家所鄙弃。从这个意义上去考察“骨”,便不难明白,对“骨”的追求实际上构成了书画用笔的审美追求和趋向。
更深一重意义是指由内在的生命架构和线条力度搜透发出的“风骨”“风神”“风采”“风范”,一种精神上的“生意”与“骨气”。由精神意义的“气”“骨”所透发而出的“神”“韵”,是中国书画核心的精神范畴。这种“生意”,是对人精神状态的整体统摄与把握,是谢赫品评人物时的整体风神,如“遒举”“横逸”“神气”等;是王穉登从全貌气质上把握的“南宫翩翩侠骨,水墨游戏”[61];是刘道醇从绘画整体出发所说的“夫精于画者,不过薄其彩绘以取形似,于气骨,能全之乎?”[62];是王昱所注重的“雅健、清逸,则关乎神韵、骨骼,不可强也”[63]。这些都是从“气”的意义上对“骨”的理解和把握。实际上,注重由“骨”的内部结构之上所透发出的“骨”的精神,这既是对“骨法用笔”意义的拓展,也是中国书画艺术独特的审美意味和追求表现的核心所在。
(三)“气”化下的生理气质与书画艺术风格个性
王充认为“类同气钧(均),性体法相固自相似,异气殊类”。[64]禀同气的人,性与命同;禀不同的气,则为不同类之人。然“百夫之子,不同父母,殊类而生,不必相似,各以所禀,自为佳好”[65]。即世上成千上万的人皆从父母那里禀得独得之气,由是而形成了具有不同生理气质的人。王充从人的生理因素出发,肯定文章应当具有多样性与独创性。而赵壹则显然受到了王充哲学思想的引发,并把这种思想进一步运用到艺术创作中,他认为:“凡人各殊气血,异筋骨。心有疏密,手有巧拙。书之好丑,在心与手,可强为哉?若人颜有美恶,岂可学以相若耶?”[66]即要展现出艺术家独属的人格气质,而非停滞于前人的艺术水准或一味模仿,失节匍匐。后世书论画论中有许多与之相同的见解,例如郭若虚说“六法精论,万古不移,然而骨法用笔以下五法可学。如其气韵,必在生知”[67]。又如石涛说:“我之为我,自有我在。古之须眉不能生在我之面目,古之肺腑不能安入我之腹肠。我自发我之肺腑,揭我之须眉。”[68]这些都是从人本身的生理气质角度出发论述的。
人们既然因为生理因素而具有生理气质和个性的差异,则不同生理气质下的艺术家应当创造出自己独特的个性风格、面貌特征与形式语言。后世的书画艺术家正是在个性基础上创造并呈现出迥异而鲜明的风格。例如,孙过庭说:“质直者则径侹不遒,刚狠者又倔强无润,矜敛者弊于拘束,脱易者失于规矩,温柔者伤于软缓,躁勇者过于剽迫,狐疑者溺于滞涩,迟重者终于蹇钝,轻琐者染于俗吏。”[69]书家们不同的性格会呈现出不同的书法风貌。郭若虚说“黄家富贵,徐熙野逸。不惟各言其志,盖亦耳目所习”[70]之后,又感慨“大抵江南之艺骨气多不及蜀人,而潇洒过之也”[71]。可见郭若虚并不满足于对二者身份地位差别的分析,于是对二人的生理气质又作了一番思考。同样,项穆也对书家的生理气质与书风间的关系做了分析:“是以人之所禀,上下不齐,性赋相同,气习多异,不过曰中行,曰狂,曰狷而已。所以人之于书,得心应手,千形万状,不过曰中和,曰肥,曰瘦而已。”[72]徐渭在观赏名帖时,也参考了书家的生理气质,如:阅米南宫墨迹,言其人潇散爽逸;览赵孟頫书法时,发“盖帝胄王孙,裘马轻纤,足称其人”的感慨。书画艺术风格的千姿百态,皆是艺术家由自身独具之生理气质出发,顺性之所趋,坚定自我,不唯他人是瞻,不落前人窠臼,而得以形成自身的艺术语言,创造出独特的艺术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