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愈近而价愈昂:“贵古贱今”思想的淡化
清代有很多固定的书画交易场所,其中以北京琉璃厂最为知名。原为书肆的琉璃厂在康熙、乾隆时期成为北方乃至全国最为繁盛的书画交易场所之一。“盖所谓琉璃厂者,已隐然为文化之中心,其地不特著闻于首都,亦且驰誉于全国也。”[95]各店铺、商贩将四处搜罗来的古代书画、碑帖拓片以及本朝书家的作品汇于厂肆,以供在京的各路官员、商人、收藏家、好事者赏玩、购藏和消遣。
以古来书画市场的价格标准来看,一般情况下,“贵古贱今”思想往往会成为左右价格的重要因素,年代越早,价格相应会越高,此一方面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尚古情结有关,另一方面也与“物以稀为贵”的市场规律有关。然而,晚清市场上却出现了“时愈近值愈昂”的现象。震钧在《天咫偶闻》中记载了当时琉璃厂的书法价格情况:
近来厂肆之习,凡物之时愈近者直愈昂……书则最贵成邸及张天瓶,一联三四十金。一帧逾百金,卷册屏条倍之。刘文清、王梦楼少次。翁苏斋、铁梅庵又少次。陈玉方、李春湖、何于贞又次。陈香泉、汪退谷、何义门、姜西溟贵于南而贱于北。宋之四家最昂,然亦仅倍成邸。松雪次之,思白正书次之,然亦不及成、张;行书则不及刘、王。若衡山、希哲、履吉、觉斯,等诸自郐。此皆时下赏鉴,而贾人随之。[96]
可见,其时最贵的是“宋四家”的墨迹,当朝成亲王永瑆、张照、刘墉、王文治等人稍次,之后是赵孟頫、董其昌,而明贤如文徵明、祝允明、王宠、王铎等则较低。在翁同龢(1830—1904)等人的日记、笔记中记录了当时市场上一些作品的价格情况:光绪十年(1884),翁同龢在厂肆中得见索价千金的米芾小字《向太后挽词》帖,前有黄道周隶书“镇此数行奚殊鞶带”八字,后有董其昌临摹并题跋。只不过要价太高,翁同龢并没有购买。光绪六年(1880),翁同龢于厂肆得见黄山谷书小卷,价格为六十两。光绪二年(1876),翁同龢见到了米芾乐兄尺牍墨迹,索二百金。光绪十三年(1887),米芾《蜀素帖》更是被标到了三千两的高价。
光绪十四年(1888),在苏州,赵孟頫《三门记》与梁武帝《深爱帖卷》一起才卖出了四百两的价格。咸丰十一年(1861),翁同龢在厂肆中所见董其昌临《阁帖》仅“白金二两余”[97]。同治末年,祝允明的《草书千字文》仅售价一千钱。
光绪二年(1876),王文治的条幅在北京标价二十两;光绪二年(1876),翁同龢得见金农临华山碑横幅和刘石庵(刘墉)书袁君墓志册,“皆绝妙,价极昂也”[98];光绪十一年(1885),翁同龢以十一两得张天瓶扇合帧;光绪十二年(1886),翁同龢的侄孙将覃溪翁临方正学溪喻卷(索五十金)、刘石庵字册(索四十金)买回来给他赏玩。除了这几位名高一代的大家,其他清代名人的书法也卖出了不俗的价格:同治五年(1866)初二,友人持王澍《临缙云城隍庙碑》来向董文燦兜售,索价三十金。光绪元年(1875)三月十三,有人以查昇文诗稿墨迹二册向董文燦兜售,索价四十八金,董氏还是买了下来。他们与康熙、乾隆两帝的书法价位相仿:“惟御笔独昂,康乾小条,各须五十金,尚非精品也。”[99]
有意思的是,这种现象同样出现在了绘画市场,表现为清初“四王”的价格在晚清陡升。[100]白谦慎先生认为,这种收藏风尚与当时京师流行的书法品位有关。由于何绍基、李鸿藻、潘祖荫、翁同龢等人的书风都是偏工稳温润一路,自然会偏向于刘墉、钱沣的路数。[101]此论甚精。以张照为例,其书风温润雅正,正合乾隆帝的审美取向,因此大行于世。张照去世之后,乾隆下诏摹刻《天瓶斋法帖》,凡十册,其中一至三册是张照抄写的御制诗文,四到八册是他临摹的古代法书,九、十册则是他的自书诗文。对于张照来说,这已是莫大的恩宠。启功先生云:“张照崛兴,以颜米植基,泽以赵董。遂成乾隆一朝官样书风。盖其时政成财阜,发于文艺,但贵四平八稳。而成法之中,又必微存变化之致,始不流为印版排算之死模样。此变化也,正寓于繁规缛矩之中,齐民见其跌宕,而帝王知其驯谨焉。”[102]上至帝王,下及高官群僚,皆推崇张照书法,这种效应一旦形成便会波及市场行情。正如周肇祥所言:“金石书画,本无定价。然前清道咸同光承平时,京朝官政务多暇,先辈以主持风雅为事,后进承流仰风,成为习尚。一时物有定评,人知矜重,而厂肆业此者皆涉猎书史,亲近名宿,自负执业甚高,每以名流品评为价值高下。于是厂肆中乃有一种自然而然之行市,纵有差池,亦不甚远。”[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