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交游网络
除了晚年短暂游览江南之外,卢子枢一生主要的活动地域范围都在广东,尤其是省垣广州。在长达近六十年的书画治学生涯中,卢与各地名人建立了广泛的人际关系。从卢的从艺经历、题赠他人的书画款识,以及保存下来的不蠹斋友人书札可知,其所建立的交游网络远比我们原先预想的广泛而复杂。他的朋友有活跃在广东艺坛的画家,如潘至中、姚粟若、李耀屏、卢镇寰、黄君璧、张谷雏、赵浩公等,他们诗画唱和留下了大量的合作画,这些画作公开展览和出售;有广东以外的书画名家,如安徽歙县的黄宾虹和浙江龙游的余绍宋等;有文人学士,如黄任恒、蔡守、容庚等;有收藏家和经纪人,如莫伯骥、简又文等;也有清朝遗老,如汪兆镛、黄慈博、张学华等。卢与这些人的交往都有据可查,或有相互合作的绘画,或有书画题赠,或有私人的通信保留下来。
在卢子枢的交游圈中,汪兆镛是一个不能不讨论的人。汪兆镛(1861—1939),字伯序,一字憬吾,广东番禺人,著有《稿本晋会要》《元广东遗民录》《三续碑传集》《岭南画征略》等书。在番禺,汪氏家族是个世家大族,其先祖可追溯到唐朝时的江西婺源,元末时迁浙江山阴,清中叶落籍广东番禺。晚清民国以来,汪氏家族出现了多位在历史上有影响力的人物,如汪琡、汪瑔、汪兆镛、汪兆铨、汪宗衍等,其中最为人所熟知的当数汪兆铭(精卫)。[68]汪兆铭为汪兆镛同父异母弟,两人选择的政治道路截然相反:汪兆铭青年时代即致力于推翻清朝的民族革命;而汪兆镛为光绪十五年(1889)举人,民国肇造后不事新朝,以清遗民自居。[69]汪兆镛与卢是忘年交,汪比卢年长近四十岁,在卢进入艺坛时,汪已经从晚清的官僚体系中退下来过着遗民的著述生活。他们之间的交往从20年代开始至汪1939年去世止,卢氏后人尚保留了汪氏致卢氏信札38封,目前它们是建构汪与卢交谊的最基本材料。这些信札大多只标了写信的月日,未标明年期,内容多为谈画论艺。遗憾的是,卢致汪的信札迄今为止却一封也没有发现。从雪泥鸿爪般的私交中,我们可以细致地了解这对友人之间的交往经历。
汪致卢有纪年的最早一封信札是写于壬辰年(1928)十一月廿二,缘于一次未有碰面的拜访,事实上在此之前他们早已认识。从这批信札可知,汪对卢在书画上的赏鉴能力是颇为倚重的。汪收藏了书画作品一般都会致信卢,请他前来共同观摩,如收藏了李湘文的画作、收到余绍宋寄赠的墨笔山水画、收到黄宾虹自上海寄赠的《微尚斋图》都请卢前来观赏。汪购藏了书画,通常也请卢前来鉴定真伪,如汪在广州府学东街买了一幅绫本蓝田叔山水直幅和买了王树畦山水扇面都请卢前来鉴定。其他如涉及一些书画的买卖,汪不时也请卢作为中间人,从中斡旋撮合。
卢子枢毕竟是画家,请其作画是汪卢交游的重要内容。1931年,余绍宋母亲褚太夫人七十寿辰,余请海内名家绘画祝贺。汪与卢商议,请卢绘《慈竹贞松图》为贺。汪于8月24日去信专门讨论此事,“前请绘《慈竹贞松图》,原拟加跋,唯分题款式,难以妥合,不如径请大笔绘成,题全款后,携来敝处,(不必急,九月初交来即得)各钤印章一枚,较大方也。款附上。此致。子枢仁兄文席,弟兆镛顿首,八月廿四日。小恙未愈,故未奉访。《慈竹贞松图》为余母褚太夫人七十寿。辛未十月罗浮汪兆镛倩东官卢子枢绘祝。”[70][见图24:(a)、(b)]有关余绍宋为其母七十寿辰请名家绘画一事,似乎在余氏很多粤籍友人中传扬开来,卢子枢的同乡叶衍华律师也在一封信中请其作画。信曰:“余越园先生绍宋之母褚太夫人,本月七十大庆,乞吾粤画家赐画,来纸一张备用,直幅,谨代请子枢先生墨宝。弟叶衍华□”。[71]重阳后一日,汪兆镛将卢子枢所作的山水画寄给余绍宋。余收到了卢的画作后,于12月致函卢:“月前汪憬吾先生以大作山水见赠,笔墨超脱,正深倾佩,复由柳宅兄转到华翰,并法绘一幅,具征笃爱,感何可言。弟学画谨廿年,东涂西抹,殊不足观,乃奉奖饰,弥觉惺悚。命画不感辞,惟近来事冗,稍间必写上奉教也。即颂。子枢先生道安。弟绍宋顿首。”[72](见图25)这些保留下来的信件见证了一次广东与浙江画家、学者的私人交流。

图24 汪兆镛致卢子枢信札
(图片由卢汝圻先生提供)

图25 余绍宋致卢子枢信札
(图片由卢汝圻先生提供)
1932年六七月间,汪兆镛经历了颇为奇异之事。汪与吴道镕、张学华等清遗民往来于罗浮山道观中,有道士赠蝶茧,后茧化蝶而去。须知,罗浮山之蝴蝶,向来有仙迹的传说。据载,“蝴蝶出蝴蝶洞者,名仙蝶。文彩陆离,两翅如合璧,有日月星斗文,八卦分列左右,奇偶井然,真造化之神物也。与仙有缘者,始得见之。”[73]为了纪念此事,汪与友人和诗,并请卢子枢将蝴蝶画下来,七月初十致信卢曰:
罗浮蝶已映就,惜其不能尽镜度以映之,太小未肖真形耳。奉赠一片,清约略可见。请细审加彩,画成拟裱作卷,将各人和章附于后,即成一段掌故。足下工山水,非设色虫豸翎毛专家,然弟正不欲专家之必强以就我。但照当日写照画出,便得,不必画茧。却须画六寸余大,方可,勿如影片也。款署字样,另纸呈请酌之。费神先谢,此必传之作也。此上子枢仁兄文鉴,弟兆镛顿首,七月初十日。
吾兄笔气大方,就尊意写成便好,不必客气谦逊。至托。[74](见图26)

图26 汪兆镛致卢子枢信札
(图片由卢汝圻先生提供)
据《微尚老人自订年谱》可知,1932年“六月、七月初一日,罗浮蝶茧两出于斋中,五采缤纷,画师吴壬秋筠生和卢子枢来为写生,作前后《罗浮蝶歌》,和者数十人,汇装为《罗浮蝶图咏》一卷”[75]。汪致书卢请求画蝶之事,即是《罗浮蝶图咏》。在汪写于七月十四的信中,汪又催促卢:
多日未悟,前送上罗浮蝶影片,想已收到,未知大笔已绘就否?昨李孔曼兄函询甚念。雅才勿过执让,速成先睹为快。敝庐水后,检书未了,复须让地迁物,拆路稍迟,即瓦砾塞门,未能攀谈矣,怅念之至。[76](见图27)

图27 汪兆镛致
卢子枢信札
(图片由卢汝圻先生提供)
在汪所作的《后罗浮蝶歌并序》中,又纪其事:“且召卢生子枢作绘事,为蝶写照鸿雪留,托与丹青销烦忧。”[77]对于一月之中两见蝶茧孵化之汪兆镛而言,不能不说“奇矣”。请卢子枢画蝶之事在汪致卢的另一封信中也有提及:“画蝶题款,请即掷交来人带返,费神为荷。”这封信没有标明年期,落款日期只写着“七月十八日”。[78]寄托着这段典故的《罗浮蝶图咏》现在尚未知下落,然卢子枢为汪兆镛77岁生日所作的《越秀山堂夜宴图》却有幸保留了下来。这幅青绿山水画描绘了汪氏77岁生日时友人们把酒言欢的场景,冒广生的跋文写着:“越秀山堂夜宴图,丁丑四月廿八日属卢君子枢作奉祝,憬吾世丈七十晋七大寿。”[79](见图28)卢除了和汪兆镛有密切的关系外,也可能和汪氏家族的其他成员有往来。[80]通过这位汪老伯,卢子枢介入了清遗民的文化生活。

图28 卢子枢《越秀山堂夜宴图》,1937年
(图片由周建峰先生提供)
三五友人相聚一起谈书论道,是卢子枢日常生活的重要活动,而他的东莞前辈莫伯骥正是这个卢子枢所在的文人学者圈中的有力组织者。莫伯骥(1877—1958),字天一,东莞人,广东著名藏书家。莫为清光绪年间秀才,后习西医,与历史学家陈垣同学。莫氏早年在广州设仁寿大药房,以商业起家,后肆力于图书版本的收藏与研究,遇有宋元版本,不惜斥千金购得。“北平、上海、南京等处大书坊,无不知有其人者。”积三十余年,所得古今图书都五十万卷有奇,因以自号为“五十万卷书楼”。[81]早在20年代中期,卢子枢就在劬学斋主人黄裔的引见下与莫认识,为了衬配卢所藏丁持静、叶鞠裳的楹联,莫还书赠了“校书自古称三到,艺菊于今重五多”的对联给卢(见图29)。[82]在目前保留下来的莫伯骥致卢子枢的30封信中,其中有不少是约卢子枢等友人到莫伯骥位于广州富善东的寓所观书论学的。如某个周六莫致书卢:“子枢兄足下:订明日星期约友阅书,午后一时在富善东专侯。此颂。日祉。伯骥上,星期六。汪老伯、黄慈博、徐信符、廖伯鲁诸先生,能代达意至感。容君已有函专致矣。”[83](见图30)从信中可知,莫伯骥在某个周日组织了一次读书会,约同在广州的友人汪兆镛、黄慈博、徐信符、廖伯鲁和容庚一同到其家中阅书。从这批信札可知,莫组织读书会是经常性的,另一封信几乎谈的是相同的内容:“子枢兄鉴:订本星期日午后二时约友阅书,届时希惠临为叩。此颂。日祉。伯骥上,十二月三日。所约为景丈、慈博、秩南、祝渠、理庵、元胎诸君……”[84]莫购藏了图书或友朋从北方寄来书籍杂志,一般也会致信卢,请其前往“检阅”。与莫的交往,为卢子枢人生职志的选择提供了另一种可能性。从30年代初开始,卢即协助莫整理五十万卷楼藏书,对藏书进行编目校勘,完成《五十万卷楼藏书目录初编》。

图29 莫伯骥书赠卢子枢对联“校书自古称三到,艺菊于今重五多”,1920年代
(图片由卢汝圻先生提供)

图30 莫伯骥致卢子枢信札
(图片由卢汝圻先生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