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的不眠之夜
夜色深深,台灯发出惺忪的光影。
从邓小平那里回来,尽管已是深夜,柴树藩却没有丝毫的睡意。小平同志今天对几个部长的谈话,特别赋予他到六机部后“船舶工业要打进国际市场,要竞争过日本”的使命,更是强烈地撞击着他的心扉。
一阵冷风吹来,吹得窗户簌簌作响。他摘下眼镜,放下手里的资料,慢慢踱到了窗前。推开一扇窗,卷起的窗帘一角从他脸上拂拭而过。对着窗外那星星点点的灯光,他陷入久久的沉思。
柴树藩,曾用名柴述凡,1910年10月1日出生在山东烟台一个工人家庭。家里有兄妹5人,他排行老三。父亲和叔叔早年都在码头上扛包以苦力谋生。但常年的肩挑背磨,压弯了父亲的腰,摧残了他的身体,最后他父亲只好在街沿上开个烧饼摊维生。母亲则靠手工勾织补贴家用。虽然全家生计艰难,可父母希望儿子将来不再像他们一样做个苦力人,所以千方百计送柴树藩上学读书。

六机部部长柴树藩
柴树藩天资聪颖,学习刻苦,在学校学习成绩优秀,几乎年年都考第一。家里穷点不上电灯,他就在煤油灯和路灯下完成作业。父亲因病早逝后,他的一个哥哥就被迫辍学到码头上扛大包养家。柴树藩则靠着奖学金支撑到中学毕业后,进入烟台商业学校学习。肄业后,他在青岛一家报馆和哈尔滨一家银行当小职员。“九一八”事变后,柴树藩不愿做亡国奴,毅然丢掉来之不易的工作,回到了家乡。
回到家乡后,他四处打短工维持生计,饱尝了人间冷暖和世态炎凉。后来,为谋一份好一点的工作,23岁的他带着母亲烙的一沓煎饼,只身到北京报考了清华、燕京两所大学。当他以优异的成绩被这两所大学同时录取后,却一筹莫展——昂贵的学费从哪里来呢?无奈之下,他只好含泪忍痛弃学。
思忖再三,他南下上海,报考了上海税务专门学校。因这个学校不收学费,还管食宿,毕业后可以直接成为海关职员。在当年2000余名考生中,他以第一名的成绩被这个学校录取。1935年2月,他毕业后被分在天津海关工作。七七事变以后,这个海关被日本人控制。柴树藩不愿为日本人卖命,经反复考虑,他决定奔赴延安投笔从戎,将个人的命运同国家民族的命运联系起来。
晓行夜宿,颠沛流离。
1938年3月,柴树藩抵达延安,考入延北公学。他先后担任旬邑分校政治部秘书、校务部部长,后又进入延安马列学院学习。1940年前后,他先后在陕甘宁边区统战部和西北局边区研究室工作。抗战胜利后,他随大批干部进入东北,任安东海关副关长、辽东经建处副处长等职,曾几度进驻鞍山,接管鞍钢,在战争的废墟上为恢复这里的生产做了大量工作。1948年11月,他任东北工业部计划处处长,直接在陈云领导下工作。1949年年底,因他熟悉工业、经济业务,受命随周恩来总理率领的中国政府代表团出访苏联。在苏联,他多年积累的经济、金融经验,在那里派上了大的用场,对争取苏联对中国的经济援助发挥了很大作用。
此后,柴树藩调北京中财委计划局,参加了我国第一个五年计划的起草工作。1952年8月,作为中国代表团的主要成员,他又随周总理二次访苏,直接参加了苏联对华156项援建工程的谈判。1952年年底,他调任国家计委副主任,主持落实苏联援建我国的156项工程。这项工作因计划缜密、用钱少而效果好受到周总理的赞扬。1958年9月,他调任国家建委副主任,依然直接在陈云麾下工作。
尽管柴树藩这些年来不辞劳苦、夜以继日地工作,为我国的国民经济恢复和建设作了突出贡献,可当“文革”风雨袭来时,他被下放到河南西华县五七干校劳动。直到1972年春天,在周总理亲自过问下,他才离开那里,回到北京。
这年4月,当周总理在听取外贸部关于我国引进成套技术装备——史称“四三”方案工作汇报时,他很不满意,立即就想起了对经济、外贸工作有着丰富经验的柴树藩来。
周总理还没听完汇报,当即对外贸部的部长说道:“我替你找一个说得清楚的人来。”说完他回头问李先念副总理:“柴树藩在哪里?”李先念回答:“还在干校。”总理说:“马上把他调到外贸部任副部长。”可那位部长却回答总理说:“我们回去研究研究。”总理闻言脸色一沉,用犀利的目光盯住他说:“你还要跟谁研究?”那位部长见此情形,连忙说道:“欢迎欢迎。”
就这样,柴树藩被周总理从干校紧急调了回来,到外贸部参加“四三”高技术设备的引进工作,并在那里当了6年的外贸部副部长,为中国的高新技术设备引进立下汗马功劳。
柴树藩是个帅才。在工作中,他胸怀全局,眼界开阔;他知人善任,原则性强——最难能可贵的,还是他那疾恶如仇、刚正不阿的性格。陈云同志不但对柴树藩非常了解,而且对他的才干和性格十分赞赏。他曾对人说:“柴树藩为人耿直,为了工作连我都敢顶,这是个好人。”
在柴树藩的政治生涯中,有一件事确实不能不提。
1975年,在批判邓小平所谓的“右倾翻案风”时,“四人帮”借机又掀起大批“崇洋媚外、洋奴哲学、卖国主义”的恶浪。柴树藩当时在外贸部工作的艰难可想而知。在一次国务院讨论广交会的会议上,江青、张春桥等人一再指责外贸部的工作报告是“大毒草”,外贸部是“卖国部”。会场上一时剑拔弩张,气氛异常紧张。慑于“四人帮”淫威,会场上没人敢说一句话。在江青等人气势汹汹、咄咄逼人的气氛中,会场上只有一片沉默——谁料想,在江青再次厉声斥责外贸部“卖国”时,柴树藩这个小小的副部长,突然拍案而起,针锋相对地对江青等人大声说道:“外贸部工作中的缺点有千条、万条,唯独没有卖国这一条!”
柴树藩突然顶撞江青、张春桥等人,可谓是出其不意,语惊四座,令全场哑然。柴树藩话音一落,会场上的人都把惊愕、疑虑、担心的目光向他投去,不少人都暗暗为他捏了一把汗——要知道,在当时那种情形下,有人敢这样公开顶撞江青、张春桥这些红得发紫的权贵们,轻则会被罢官,重则还会坐牢。而柴树藩顶撞完江青等人后,他的神情却很坦然,只是冷冷注视着他们,似乎在等待他们发落。
江青狠狠地盯了柴树藩一眼,站起身来,气哼哼地走到一位副总理身边问:“这是什么人?”这位副总理只好含糊其词地回答:“这是外贸部副部长柴树藩。”江青“哼”了一声,又将柴树藩狠狠地盯了一阵,谁也不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
会议刚散,外贸部另一位副部长贾石出于对柴树藩的关心,紧张地给柴树藩的夫人陈欣打电话说:“陈欣哪,你把老柴的洗漱用具、换洗衣服准备一下。”陈欣闻言急切地问:“他又闯什么祸了?”贾石简单地把柴树藩在会上顶撞江青等人的情形说了一下,最后他说:“这事弄不好,老柴要进秦城监狱呀……”
晚上,柴树藩刚进家门,陈欣就冲着他担心地说:“你呀,你这脾气,什么时候也改不了。在那种场合中,你顶撞他们干什么呀!”柴树藩此时还余怒未消,他说:“我是共产党员,就要敢于讲真话,不讲真话还算共产党员吗?!”“可你自己不要命,这儿还有全家老小呢!”柴树藩没再说话,他心事重重地上楼去了。
还好,柴树藩竟然躲过了这一劫。

作者在北京采访柴树藩夫人陈欣
究竟是什么原因没让江青等人对他下手,至今依然是个谜——或许是当时的国务院领导说了公道话,或许是江青等人自己理屈词穷,一时还没编织出对他下手的理由吧。
柴树藩顶撞江青等人这件事,让同志们都由衷地敬佩他的人品和性格。直到他到六机部担任部长后,部里有些在上头有关系、平时不太把领导放在眼里的人,都知道新来的这个部长是个连江青、张春桥都敢顶撞的人,对他都心存敬畏,在行为上都不得不有所收敛。
不久,周恩来走了,毛泽东也走了,“四人帮”篡党夺权的阴谋被粉碎了,三次被打倒的邓小平复出了,党的中心工作就要从“以阶级斗争为纲”转到经济建设上来了——多灾多难的中国,终于从10年“文革”的阴霾中走了出来,这是国家之幸、人民之幸!
夜越来越深了。
天快亮时,柴树藩才揉了揉发涩的眼睛,理了理蓬乱的头发,放下手里那一大堆资料。少顷,他打开日记本,在这天的日记中庄重地写上了这样一段话:
早在3000年前,中国的先哲管仲和古希腊的先哲泰勒斯就曾指出:水是万物的本源。人类披着秀发从海洋中走来,最终还将以新的形式回到海洋中去——海洋,正成为人类生存发展的第二空间。谁拥有海洋,谁就拥有了未来。
我国有960多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但我们千万不能忘记,还拥有300多万平方公里广阔的领海,拥有6500多个岛屿、1.8万公里漫长的海岸线。作为伟大的政治家,小平同志高瞻远瞩未雨绸缪,他将战略的眼光投向世界的海洋时,就已意识到:要开拓、开发和保卫我们广袤的蓝色疆土,就必须拥有一支庞大的商船船队,拥有一支庞大的水产资源船队,拥有一支庞大的海上石油、天然气等矿产开发和运输船队,更需要拥有一支强大的能够维护我国海域和平、保卫我国领海的海军舰队!
这,就需要我们拥有现代强大的造船工业!
这个使命神圣而庄严。
我今年已经67岁了,不知上苍还能再给我多少时间,为了完成小平同志的这个嘱托,只要一息尚存,吾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有道是: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今天重温蒲老先生这两句话,聊以自勉自励。
这是1977年12月7日。
从这一天起,柴树藩和他的战友们,肩负着小平同志的嘱托,驾驭着中国船舶工业这艘巨轮,在世界广袤浩瀚的海洋中开始了从望洋兴叹到望其项背,从拼命超越到独占鳌头的艰难航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