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船就只能下海
一行大雁,正列队从南方飞了回来。转眼,春天就要到来了。可北京的早春,依然乍暖还寒;从北方吹来的风,还带着深深的寒意。
正如柴树藩在领导干部会上所讲的:无路可走,只能是卧薪尝胆、励精图治;狭路相逢,只能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这些日子来,六机部党组会议的灯光几乎彻夜通明。
今年国内交通部的造船订单,经中央和国务院领导的干涉和协调,最终总算拿到了手,但柴树藩明白:这只能暂时缓解眼前的燃眉之急。能够争取到这批订单,无疑是行政干预的结果,而非经济规律的必然。所以,六机部造船要靠年年打报告,年年由中央和国务院领导来干预协调,这是最靠不住的,是建在沙滩上的金字塔,一有风吹草动,就会轰然坍塌的。
“同志们,这些日子来我总在想,我们是不是有点像端着一只破碗,求人家施舍的一个乞丐呀?”党组会上,柴树藩晃了晃中央领导关于交通部造船的最后批示,神色凝重地给与会的同志们说道,“这种滋味不好受,这种日子不好过,有点叫人无地自容呀!”
与会的同志们当然知道柴部长此时的心情,大家没有插言,都陷入久久的沉思。
是呀,与会的同志此时心里都清楚,中国的船舶工业靠人家的同情和施舍,这样的日子不但过得窝囊,而且是不能持久的。正如柴树藩所讲的,如果不尽快地进行战略大转移,尽快地占领战略的制高点,整个行业不但还将陷入更大的困境,再说严重点,不出三五年,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如前所述,这绝非是危言耸听。
中国造船业,已经到了一个生死存亡的历史关头。进则存,退则亡,这同样也不是危言耸听——以后几十年的遭遇,已经完全证明了这一点。
这场战略大转移的方向和目标,别无他途,是船就只能下海——那只能是按照邓小平同志所指引的:打进国际市场,与西方造船界一决高下!
柴树藩的几个副手都非等闲之辈!他们在战争年代都经历过炮火的考验;在和平建设时期几乎都经历过政治的磨难。他们不但有相当的资历,而且都具有相当的智慧和工作的魄力。副部长张有萱,早在50年代就担任了国家科委副主任,并兼任国家技术引进小组组长,主抓国家技术引进工作,1974年任六机部副部长,抓经济工作是个不打折扣的内行。
副部长刘清,自1973年就开始担任外贸部中国机械进出口总公司总经理,抓过多年的机电产品进出口工作,他对机电产品进出口是有着丰富经验的。柴树藩到六机部后,专门约请他到六机部工作,自国务院批准各部委可以直接出口、实行工贸结合,六机部组建中国船舶工业公司后,就由刘清担任总经理。
副部长兼总工程师彭世禄,更是一个传奇的人物。他是赫赫有名的“农民运动大王”澎湃烈士的儿子,本人则是留苏学生、著名的核物理和机电方面的专家,还担任过中国核潜艇的第一任总设计师,属于学者型领导。
自柴树藩和几位副部长分别到沿海各大造船厂完成调研后,这段时间,六机部党组会议室经常是灯火通明,烟雾缭绕,为研究船舶工业如何打进国际市场,党组成员们常常是彻夜不眠。
尽管打进国际市场的外部和内部条件困难重重,似乎面临的是一个针插不透、水泼不进的局面,但以柴树藩为书记的部党组成员,经过痛苦的思索和决策,经过反复的讨论和争论,达成了一个坚定的共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千钧一发,容不得半点的犹豫和懈怠!

作者采访六机部副部长刘清
事关重大,当然在党组会上,对此也有不同意见的争论,这种争论有时甚至还很激烈。但在严酷的现实面前,大家终于统一了思想,坚定了信念——中国人的智商绝不低下,中国人吃苦耐劳的精神举世称道;中国造船业的领导、知识分子和工人们,历来就有一种“拼命三郎”的精神,有着敢打硬仗和与强手对决的风格。在过去一穷二白的条件下,我们造出了中国的第一艘核潜艇、第一条航天测量船、第一台万吨水压机……现在我们也可以大言不惭地向世界宣称:我们同样可以造出具有世界先进水平的商船和军船!
面对错综复杂的国际形势,党组成员们也列举和分析了一些有利的因素和条件。特别是从世界造船大国瑞典、法国、英国等国的衰落和日本、韩国等国造船业的崛起中得到莫大的启示:世界造船业并非是铁板一块,中国跻身于国际市场还是存在着巨大潜力和希望的!
以韩国为例:
韩国的造船业在70年代以前并不发达,只能处于世界造船业的中下水平。可从70年代初韩国政府把造船列入战略发展重点行业之后,大规模投资建厂,仅用9年时间,韩国造船产量就跃居世界第二位。近几年,在造船、修船和平台制造等方面,已成为日本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韩国的造船工业是在国际市场处于萎缩危机状态下成长起来的,它快速的发展与发达国家的衰落形成鲜明的对比。柴树藩与同志们分析了韩国成功崛起的几点原因:一是政府的积极扶持,将船舶工业定为“国家基干工业”和“战略出口行业”,在财政上支持出口,在法规上限制船舶和船用设备进口等。二是造船成本低,竞争力强。尽管韩国造船效率也不算高,但凭其工资水平低廉的优势,使造船劳务费低于日本和欧洲国家,同时他们采取低利甚至亏本推销的办法,使其船价比日本还低5%—10%。三是积极大胆的经营思想。在船舶市场萧条的情况下,他们大胆引进了国外造船先进技术和配套设备制造技术,同时建立了广泛的销售网和商情网,在推销方面十分成功。
“中国与韩国的情况有许多共同之点,他们的一些成功经验完全可以为我所用。”柴树藩对同志们说,“我们有邓小平同志和国家政策强有力的支持,我们有集中统一的社会制度,我们有全国协同配合的传统——更何况,我们的劳动力价格比欧洲和日本有优势;就是韩国,也没办法与我们相比。”
当然,最大的矛盾是我们造船的标准、质量、周期等问题。
过去我们造的船型狭长、舱容小、柴油机经济性能差、机电设备与世界上所有的设备不能互换;按中国规范设计制造,在世界上所有的港口都难以寻到维修配件。所以,很多船东都对此望而却步。
在建造出口船方面,最典型的是由上海中华船厂为马来西亚人郭鹤年建造的3700吨“友花”号货船,为香港船东司徒坤建造的1.75万吨“海上建筑师”号货船。当时中国机械进出口公司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动用外贸渠道和客户关系,才取得这两条船的订单。
当时,正处于“文革”末期,谈判合同难,执行合同更难。谈判人员按国际贸易惯例采用了英文合同文本,被“四人帮”一伙指责为“修正主义沉渣泛起”;船上使用外文操作铭牌,被指责为“崇洋媚外”“洋奴思想”,搞得外贸部门和工厂左右为难,战战兢兢。
“友花”号船价为220万美元。船用设备基本上采用了国产,进口设备只用了5万美元。船交出后此船在东南亚一带运糖用,由于设备维修配件无法解决,船东只好自行将我国产设备拆下,换装外国产品。据说后来又贱价卖给了我国用户。
司徒坤购买的“海上建筑师”号,船价为855万美元。根据船东要求,船用主机采用了日本产耗油低、可燃重油的恒压增压低速柴油机;船上的吊车、电站、电罗经、电台、污水处理、焚烧炉等25项主要设备都采用了进口设备,共值350万美元,占船价的41%。
但这两条船均是按中国ZC船级社规范验收,与国际通行的标准和规范还存在很大的差别。有的标准和规范,用夸大一点的话说,那真是有着天壤之别了。
“打进国际市场,无论多难,我们也要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在邓副主席面前,我已明确地表明了我的态度;在党中央和国务院领导面前,我们已经作了庄严的承诺。我们除了向前,别无选择!”柴树藩在党组会结束时,有些动情地讲道。“说到这里,我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大家都熟悉的人,这个人就是我们舰船研究院前院长于笑虹同志。于笑虹同志为了海军建设和船舶事业,呕心沥血,殚精竭虑,他和刘华清、戴润生同志一起,在艰难困苦的岁月里,做了许多开创性的工作。可在 ‘文革’中,由于他坚持真理抗拒邪恶,遭到‘四人帮’的残酷迫害,不幸英年早逝!……”
柴树藩讲到这里,稍微停了一下,接着讲道:
“1965年春,笑虹同志在院党委扩大会上曾语重心长地号召全院同志,要树雄心、立壮志,为建设我国强大的海军和远洋船队贡献自己的全部精力。他在会上郑重地表示:如果自己生前不能见到我们自己研制的远洋舰船下水,那么在他死后,就把他的骨灰用我们自己研制的远洋舰船运到南太平洋,洒向波涛之中!若能如此,他将含笑九泉、死而无憾!……”讲到这里,柴树藩摘下眼镜,擦了擦上面的水雾,而后语调一转,“逝者已逝,留下遗憾。他生前没有见到我们的远洋舰船驶向南太平洋,但我们一定会满足笑虹同志的这个遗愿!面对眼前这个局面,同志们,我只有一句话,开弓之后,决无回头之箭!”
会散,天边已露出淡淡的鱼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