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天动地的赤子情怀
“呜——”三声汽笛声响起,轮船就要起航了。
船舷边,一位身穿白色工装、头发已经斑白的人回头望着祖国的海岸,他的眼睛有点潮湿了。随着这条船的初航,他将随船跑遍大半个世界,往返至少需要大半年。
他是第一次离开自己的祖国,离开自己的妻子和儿子。

大连造船厂技术人员张在勇
当他挥手向送行的人们告别的时候,人们议论最多的一个话题是:这次他出国后,肯定再也不会回来了!
是的,他一生受了那么多的委屈,甚至是冤枉和屈辱。他的父母在香港,弟弟在台湾,父母和亲人为了寻找他,整整找了他20多年!如今,让他做这条外国船上的“保证工程师”,随船出海出国,这不是一只放出笼的鸟嘛!
他叫张在勇,他的人生非常坎坷。他1934年生在上海,父亲是船上的老轮机长,1948年父亲率全家去香港谋生时,把他作为一条张家的根,留在了老家上海。
1955年张在勇在上海交通大学毕业后,来到大连造船厂。由于他工作踏实肯干,两年半中,他3次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可是,1958年他却被开除团籍,理由是他在“交出黑心,留下红心”的“竞赛”中,交出了420多条“问题”,获得了“亚军”;而且他有海外关系,父母在香港,弟弟在台湾。
在那“以阶级斗争为纲”、政治运动频繁的年代,张在勇受尽了政治上的歧视和打击。1959年,这个只知道埋头苦干的知识分子,设计了多种胎具,使汽轮机叶片加工效率提高了100倍。但他得到的回答是,在他所在的办公大楼走廊上的一条大标语:“敌视党,敌视社会主义分子——张在勇!”“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他又被扣上“漏网大右派”的帽子,关进了牛棚。后来又被下放农村劳动。在农村,或许是生产队长见他诚实,又让他做了生产队的保管员。由于他忠实地履行自己的职责,又得到的是“掐贫下中农的脖子”等几项罪名,睡觉时屋子的烟囱被人扔进了砖头,他几乎被煤气熏死。
因为需要张在勇的技术,后来他又被调回船厂。可他痴心不改,大胆提出改革传统的工艺流程,即在船体合龙之前就在船台上装好艉轴系统。不少好心人都为他捏着一把汗:“在勇呀,你刚从农村出来,假如船体下水后艉轴变了形,出了问题你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呀!”但张在勇仍然坚持自己的想法,使造船周期缩短了一个月。
可是,在大船下水时,他却被调离了现场。以后,这成了一个惯例:造船时,用他可靠的技术;船要下水时,赶走这个“政治上不可靠”的人——那时,有人阶级斗争的那根弦绷得比什么都紧哪!
由于政治上的原因,张在勇到1977年43岁时才与爱人姜淑琴结婚。他们在谈恋爱时,张在勇向自己所爱的人表明了自己的清白,竟将自己复杂的社会关系及自己的经历写成了一本自传,捧献给了姜淑琴。最令人感慨的是,他们旅行结婚,从大连到烟台,本想在烟台玩两天,可下船时天气突变,返航日期定不下来。为了不拖延假期,张在勇立即排队买了返程票。这样一来,候船室成了他们新婚度蜜月的场所。这一等,就老老实实在候船室等了两天半的时间!
“张在勇这个人,够单纯够老实够本分的了。”领导和同事们听说了他们的旅行结婚经历,都感慨唏嘘不已。
粉碎“四人帮”后,张在勇终于从政治歧视的高压中解脱出来,根据他的一贯表现和他多年的愿望,党组织在他50岁时,吸收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这一次,一艘2.7万吨的出口船交给船东后,按合同要求,需要派一个“保证工程师”,组织上毫不犹豫地委派了技术过硬的张在勇负责。
这艘船名叫“海富”号,船长、船员全是外国人。
轮船渐渐远去,驶入茫茫的大海。
然而,人们的猜测大错特错了!几个月后,张在勇不但回来了,而且还提前了半年时间!在船上的日子里,他为了自己国家的尊严,为了中国人的人格,这个憨厚老实的人,竟一反常态,有时简直成了一头发怒的狮子!
张在勇出国之后,最感到不适应的,不是风浪的颠簸和气候的恶劣,也不是船上生活的枯燥和清苦,而是船上等级森严、人与人之间那冷漠的关系。低等级的船员不许到高级餐厅,高级船员也不去低等级船员休息室。船长、轮机长等从不顾及船员们的劳累和疾病,稍不如意,便非打即骂,或在下一个码头遭到解雇。
沉默寡言的张在勇只是冷冷地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一次,在餐厅里,外籍轮机长握着酒杯,拍了拍张在勇的肩膀,挤了挤眼睛,揶揄道:“我和你,一样的地位,可我每月挣3000美元;而你,每月只挣50美元!”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
“你是被老板雇佣的,而我,是国家的主人。”平时不言不语的张在勇,对轮机长的嘲笑迅速作出反应,“如果老板哪一天解雇了你,你一分钱也挣不到。”
轮船从韩国仁川驶向台湾海峡,离台湾岛越来越近。张在勇看见轮机长在日志上写着“由南朝鲜仁川开往台湾共和国高雄”的字样。张在勇查清又是轮机长所为后,立即把他找来,义正词严地说道:“世界上只有一个中国,台湾只是中国的一个省,你必须把 ‘共和国’字样擦掉!”轮机长看见两鬓已经斑白、面目憨厚的张在勇气得满脸通红,简直就像一头发怒的狮子,他知道自己理亏,只好无可奈何地擦掉了“共和国”的字样。
“海富”号停靠高雄,当地边防局得知船上有一名来自中国大陆的工程师时,两名警察上了船,在对张在勇进行了一番检查后,通知他“请你不要下船”。
张在勇日夜思念在台湾的弟弟,警察答应寻找,并保证20个小时后兄弟可以见面。20个小时后,警察又登船对他说:“只要张先生写出投诚申请,马上就能见到你的弟弟。”张在勇愤怒了:“你们这里是一个大兵营吗?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投什么诚?今日你们不让我见,在海峡两岸统一时也会见!”
张在勇在台湾不能见到自己的弟弟,却可以在船停靠香港时去见他的父母和其余的弟弟妹妹。
父亲自从新中国成立前去了香港之后,在以后的日子里,这位老人3次回到大陆,都没能寻到他的儿子。几十年过去了,这次一家人在香港相聚。他们这一家人在香港上演了一出现实版的生离死别、死里逃生又侥幸重逢的悲喜剧。全家老小一见面,就哭成了一团。两位已经垂暮的老人禁不住老泪纵横,满头白发的母亲竟然抱着已到老年的张在勇号啕大哭,说她对不起几十年来吃尽苦头的儿子。
一家人稍稍平静后,两位老人和弟妹们都劝张在勇留在香港,守在父母身边,让两位老人和他度个平静的晚年。可尽管父母和弟妹们再三劝说,但张在勇含泪对亲人们说:“是国家把我培养成为一个大学生,培养成为一个科技人才,我应该为自己的国家服务。不愉快的经历已经过去了,现在我们国家正在一天天好起来。船厂也正需要我做事情,何况我还没有完成自己的任务,我肯定不能留在香港。”
张在勇含泪告别了年迈的父母和弟妹,毅然离开了香港。
轮船继续北上,驶向日本。经过海上多次狂风巨浪的考验,已经安全航行了8万海里的“海富”号,突然在一天夜里起火,全船浓烟滚滚,烧得漆黑,船长、轮机长准备弃船而走。在这乱哄哄的时候,张在勇一反平日斯文安静的性格,他挺身而出,代替船长的位置,带领全体船员救火。因张在勇对船体结构了如指掌,他采取了切实有效的措施,把船舱油箱的火扑灭。但这套设备烧毁了,损失20多万美元。
随即,一场官司在日本开庭。船长、轮机长和日本一家保险公司都指责火灾是由于设计缺陷造成的,20多万美元应由中国船厂赔偿。在咄咄逼人的氛围中,张在勇孤身一人用流利的英语舌战一大群人。在关键时刻,他“啪”地甩出一沓照片,指着照片上的事故现场说:“火灾是大管轮在航行中抽开油箱下面的盲板,致使漏电造成的!铁证在此,中国方面不应该负任何责任!”
张在勇提供的有力证据,令所有在场的人面面相觑——张在勇在出国期间购买的唯一的高档物件,此时派上了大用场。在他发现火源那一刹那间,镁光灯一闪,已经将大管轮抽开盲板的有力证据记录了下来,即使盲板烧为灰烬,中国人哪怕是在外国,也要打赢这场官司!
结果,法庭只好宣布中国船厂对这场火灾不承担任何责任。
一个普通的中国老知识分子,用自己的忠贞和诚实、机警和智慧,在与外国人打交道过程中,维护了国家的尊严,维护了中国船厂的声誉,也维护了中国人的人格,同时避免了重大的经济损失。
到了1987年年底,正在船厂为挪威建造的11.8万吨油轮交船的关键时刻,已经连续工作了4天4夜的张在勇,突然接到了从香港发来的电报:“母病危,速归!”母亲已经80多岁了,40年来张在勇从来没有在她身边尽过自己的孝道,在母亲弥留之际,作为长子,他理应赶到香港为母亲送终。
可这时只有他最熟悉的、船上关键部位的齿轮箱已经拆得乱七八糟,他不能在这关键时候离开,让挪威的船东因此弃船!他宁肯背上不孝之子的恶名,也不能让船厂蒙受巨大的损失。他向弟妹们讲清了自己不能脱身的理由,并表示父母的全部遗产由台、港的弟妹们继承,他分文不要。过了几天,母亲去世了,他躲在船舱的角落里大哭一场,然后擦干眼泪,又带领工人们继续抢修齿轮箱,终于在1988年元旦将油轮完美地交付了挪威的船东。
海边的烈日,已把他晒得枯萎;凛冽的海风,已吹白了他的头发。他老了,就如寒风中战栗的一片枯叶。但他还在为船厂贡献着自己的余热。他时时站在码头上,目送着一艘又一艘他们亲手建造的巨轮离港远去。他苍老的眼睛中,饱含着深情和依恋。也有人说,那些离港远航的巨轮,或许又勾起了他对逝去的父母、远在台湾和香港的亲人们的思念……
但他却永远扎根于祖国大陆,扎根船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