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人”也有落泪的时候
夜已深。
路灯早已洒下疲惫的光影,街巷里早已空无一人,瑟瑟的北风吹拂着,吹得路边光裸的树枝呜呜地响。
郭玲华拖着极度疲乏的身体,一步步往家里走去。此时此刻,她最大的心愿就是立即回到家里,往床上一躺,一动也不动地睡上几天几夜。有一阵,她的腿像灌了铅似的,眼皮也沉重得睁不开,她真想在路边坐下,歇一阵再走。
可不行,临下班时,她猛然想起了两个孩子。这10多天来,孩子在家到底怎么样了呢?作为孩子的母亲,一想到孩子,她的心就揪紧了。想到孩子,她不由得强打精神,暗暗加快了回家的步子。
为了能按期交掉挪威船东的油船,免遭被船东弃船的厄运,她和丈夫蔡培民一直都在船上忙碌着。算起来,她已经有整整13个昼夜没有回家了——孩子,孩子!直到今天半夜,他们终于才完成了最后一块船板的焊接。放下焊把,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心里突然强烈地想念起孩子来!
这些年来,工厂造的都是出口船,任务重,时间急,作为全厂唯一的女电焊班长,她常常晚上和节假日都要加班。这一年,她所在的班组16个人共献工2000多个小时,而她一个人就献工450多个小时。在工厂干挪威油船的这一两年来,她多次答应带孩子去一次公园,都因生产太忙没有去成。两个女儿总埋怨妈妈说话不算数。
有一次,郭玲华指着墙上的奖状对女儿说:“妈妈是劳模,在厂里要多干活才行哪!”小女儿流着眼泪说:“我不要奖状,我要妈妈,我要妈妈!”郭玲华心里一酸,一把将两个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自己也情不自禁流下了眼泪。
第二天,郭玲华下班回到家,见整个墙上都光秃秃的,那些挂在墙上的奖状不见了,两个女儿也不冷不热地对待她。作为母亲,她知道孩子们没有错,也知道孩子对她的要求一点不过分,她们也只是想象其他孩子一样,得到妈妈的关爱——可作为当妈妈的她,实在是满足不了孩子们这小小的心愿啊!想到这里,郭玲华蒙着头在被窝里伤心地大哭了一场。
孩子是母亲的心头肉,郭玲华何曾不想在家多陪陪孩子,多给孩子一些关心和亲热啊!
报纸和电视中很长时间以来都把她誉为“嫁给大船的女铁人”。可她作为一个平凡的人,一个平凡人中的女人,她也拥有女人应有的一切:在母亲面前,她是母亲的女儿;在丈夫面前,她是丈夫的妻子;在女儿面前,她是女儿的母亲——是啊,一个如果连自己母亲、丈夫、女儿都不爱的人,她能真心爱自己的工厂,能真心爱自己的岗位吗?只不过孰轻孰重,在她心中天平上的砝码轻重不一样罢了。
天上那弯冰冷的月牙已经向西边。郭玲华好不容易走到家门口。她已经好多天没有回家了,一见家门,她更加强烈地想见到两个孩子。可一进屋,拉亮电灯,眼前的情形,令她心里一酸,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孩子,她的孩子!两个幼小的孩子歪倒在床上,早已睡着了,连衣服、鞋子也没脱。大小两个孩子,衣裳污浊,头发散乱,脸上涂得像花猫似的。小女儿手里还拿着半块没吃完的面包,脸上还挂着泪痕,半截裤子还是湿的。睡梦中,女儿似乎还在哭喊着“妈妈”。
郭玲华一把扔掉手里的饭盒,扑上前去抱起小女儿,把女儿紧紧抱在怀里,不停地亲着她的脸蛋,低声地喊着女儿的名字,愧疚的泪水从她脸上滴落下来,大滴大滴地滴在女儿的脸上……
是啊,这些年,妈妈亏欠女儿的太多太多了!
人们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其实,作为女人的郭玲华来说,这几十年来,她不但同男同事们每天摸爬滚打在一起,而且还是一帮大老爷们的头儿,不管再难再苦再累,她何曾掉过眼泪!
郭玲华从小生活在造船工人家庭,父母都是厂里的工人。从小她就对穿着白帆布工作服的造船工人非常羡慕,也梦想有一天能当上工人建造大船。19岁时,她进了大连造船厂,当上了一名电焊工。这个争强好胜的姑娘,当她第一次拿起焊把时,就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超过自己的父亲,成为一个造船大工匠。父亲的技术很好,但由于种种原因级别不是很高。
为了练好一手过硬的本领,她虚心向老师傅学习请教。别人焊一道焊缝,她要焊两三道;别人休息了,她又独自练手艺。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的技艺长进很快。勤学苦练,加上她天资聪颖心灵手巧,当时还是学徒工的她就提前挑起了焊接关键活的大梁。在厂里一次技术比赛中,这个黄毛丫头竟然一鸣惊人,和一个6级工老师傅得了个并列第一名!
就在这一年,厂里为挪威建造这艘国际上最先进的油轮时,船东提出的条件是:电焊工必须持有国际权威船级社——挪威船级社的证书,才能上船操作,否则油轮不予验收。全厂上千名电焊工中的70余名佼佼者,参加了这场世界级水平的考试。领导考虑郭玲华是个女同志,就没有安排她参加。临考的前一天,郭玲华知道考试的事后,她急忙找到领导要求参加。领导看她态度坚决,才同意了她的请求。
匆匆赶到考场,郭玲华从容地拿起焊把,从容地应对那些复杂刁钻的考试科目——她考试的结果竟大出所有人的意料!离考试结束时间还早,郭玲华就脸不红气不喘地放下了焊把。在70多名参加考试的焊工中,唯有事先没有准备的郭玲华,考上了这家船级社证书!连外国验船师查看了她的“作业”后,也禁不住连连称赞:“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中国的女焊工竟然有如此高的水平!”日本的《岐阜新闻》刊登了郭玲华的大幅工作照片,并将她称为“中国大连造船厂的电焊高手”。
从这以后,郭玲华学习技术的热情更高了。这些年来,经她焊接的成千上万条焊缝,条条光洁美观,犹如美丽壮锦上的一道道精巧的刺绣,得到所有验船师的啧啧称赞。时间稍长,她的电焊技术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进入世界电焊大师的行列。如今,她是大连造船厂唯一手持挪威、美国、日本、英国和中国5个国家船级社认可的焊接证书的女焊工。不知多少次,外国船东代表和验船师们,只要一见郭玲华在船台上拿起焊把,他们便会自动离去——因为手握5张“大票”的郭玲华干活,他们绝对放心,根本用不着“监工”。
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郭玲华就是电焊这行的女状元!
1983年夏天,在工厂为美国建造一座自升式海洋钻井平台时,电焊工们要在高达40多米的立柱上焊齿条。焊接时钢板要加热到200摄氏度,X光透视合格率要达到100%。精度之高,难度之大,在我国造船史上尚无先例。同时,由于白天安排铆工施工,电焊工只能在夜间作业,其难度和危险性就更大了。有鉴于此,船东准备把活运到国外去干。
“我们自己干!”郭玲华和几个身怀绝技的电焊工不甘示弱,“我们自己的活儿,要让外国人来干,太掉价了。”领导同船东协商,同意了工人们的要求,但他们对郭玲华说:“就你一个女工,上去既不安全又不方便,那就算了吧。”可郭玲华摇了摇头,坚定地爬上了高达40多米的立柱上。在仅有2米多宽又无遮拦的顶面上,往下一望,顿时就叫人头昏目眩、腿脚发软,一旦失手,其后果可想而知!
漆黑的夜晚,只有高高的立柱上照明灯亮着。焊工们作业开始了,只见弧光闪闪,焊花飞溅,在夜空中构成了一道特别的风景线。为了抢时间,焊工们尽量在上面连续作业,没有事就不下来。男电焊工们要“方便”时,郭玲华就闭上眼睛;可她要上厕所,则要上下爬40多米的梯子。那几天,她尽量少喝水,少吃稀的,实在不行,也只用水润润嗓子再干。在干圆柱筒时,里面的温度高达50多摄氏度。真是头上顶着火,脚下踩着火,手里拿着火,喉咙里冒着火——那时,郭玲华多想痛痛快快地饱饮1瓶,甚至1桶清凉甘洌的水呀!可不行,她只能忍耐和坚持。
当第一个立柱焊完后,她几乎站不住了,嘴上起了一串串水泡,眼睛变得通红,差一点就脱水。可稍事休息,她又爬上了第二根立柱。整整4个昼夜,4根立柱焊完,郭玲华瘦了一圈。
是的,这些年,郭玲华把自己的青春、智慧、精力和全部心血都献给了船厂,献给了她所钟爱的电焊事业。在艰苦的生产第一线,她一干就是整整28个年头!由于船厂的电焊工实在太苦太累,和她同时进厂干电焊工的100多人中,女焊工们都陆续离开了电焊岗位,连男焊工在生产一线的也不多了。鉴于她的身体状况,领导几次准备调整她的工作岗位,可她都谢绝了。
郭玲华从一个天真活泼的小姑娘,在弧光和焊花中成长起来,她在自己平凡的工作岗位上,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和人生抱负。这些年,她先后荣获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全国“十大杰出职工”等荣誉称号,还被选为全国人大代表、世界妇女代表大会中国代表团唯一的女工人代表,并多次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
其实,郭玲华就是一个普通的工人,一个普通的女人,她也有着普通女人火一样的情感,有着女性所有的生理和心理特征,更有着女性特有的伟大的母性。她热爱自己的工作,对自己的工作有着特殊的情感;她深爱自己的工人兄弟姐妹,重活累活总是自己抢着干,再忙再累她都要对班组的工友们进行家访,对他们嘘寒问暖,谁有个头痛脑热的,她关心别人胜过关心自己;她尊重领导和师傅,至今不忘在技术上领她入门、手把手教她的几个师傅和师兄;她更爱自己的父母、爱人和女儿,时时总想在父母跟前做一个称职的女儿,在丈夫面前做一个合格的妻子,在女儿面前做一个可亲的母亲。在家庭经济困难时,无论她的劳动强度有多大,但家里有几个鸡蛋,她总是悄悄留给老人、丈夫和孩子。在工作紧张时,她常常饿着肚子回家,躺在床上连开灯的力气也没有,有时简直处于半昏迷的状态,半夜醒来,肚子饿得发慌……但这一切,她都自己默默承受着,从不告诉自己的父母和丈夫,怕他们为自己担心。
“我和丈夫,39元的工资从转正定级后一直拿到1980年。上有老的,下有小的,生活还是很清苦的。有10多年,我这么高大的身体,体重只有101斤。工作繁重不说,我又要照顾老的、小的和丈夫,我必须首先要考虑他们。我在10多年时间里,其实是处在一种病态之中,但还不能告诉老人、丈夫和孩子……”讲到这里,郭玲华的眼睛有点潮湿了,“这些年,我欠家里人的太多了,孩子也太受苦了,我时时刻刻都在想补偿他们……”
郭玲华是个内心世界很丰富的人。媒体称她为“女铁人”,其实这种称谓并不准确,会给人一种此人强悍、冰冷的错觉。在作者几次对她的采访和接触中,她给我的印象是,她一点不缺乏女性的细腻和温柔,也不缺乏对父母、丈夫、女儿的爱心,更有着所有女性具有的伟大的母性——在精神世界里,在人生的旅程中,她应该是个强者。
窗边,已透进缕缕晨曦,骑自行车上早班的人已在巷口碰响了车铃。郭玲华用棉被裹着小女儿,把小女儿紧紧抱在怀里,就这样在床上半倚半靠地挨到了天明。
女儿的小手紧紧地抱住妈妈的脖子,好像生怕妈妈又走了似的——可没有办法,她还得走,船台上还有一帮工友在等着她。少顷,她轻轻放下女儿,给她们掖好被子,又轻手轻脚地点燃煤油炉,给女儿煮了几个鸡蛋放在锅里。然后,她亲了亲两个女儿,提着饭盒,迎着萧瑟的寒风,向厂里走去。
晨光之中,那已经巍然屹立的巨轮,仿佛又在向她频频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