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长柴树藩走马上任

部长柴树藩走马上任

前面就是大海。

透过车窗向外望去,云帐铅灰,海天寂寥。远处的海面上,只有几只零星的渔船在作业;阴沉的海空中,只有几只零散的水鸟在盘旋。

“小何,把车停一下。”坐在前排的秘书苏智招呼了一下驾驶员,回过头来,“柴部长,前面就是大连造船厂了,您是不是先下来看看?”

“好吧,下去活动活动一下也好。”柴树藩下了车,披上大衣,缓步走到路边一个小山坡上。

时值隆冬,草黄山瘦,风寒露冷。这里居高临下,远处茫茫的大海,坡下偌大的厂区尽收眼底。

苏智走到柴树藩身边,递给他一架望远镜。

望远镜里,整个厂区冷清得像一片无人区,看不见寻常能见的焊光,也听不见平常可闻的锤声,更看不到平日里在半空中来回奔忙的天车。在那一片区域内,烟囱无烟,塔吊孤立,船坞荒芜,船台死寂,只有泊在海边码头上的一艘孤独的货轮,在寒风中瑟瑟战栗。

柴树藩的眉头越皱越紧。

“柴部长,这个厂从去年起,已停产半停产一年多了。”苏智看见柴树藩举着望远镜久久没有放下,在一旁低声说道,“这个厂,比我们这些天看过的几个厂都还困难。”

柴树藩依然没说话,眼睛还是停留在望远镜上。

“大连造船厂是国内最大的造船厂,干部职工有两万多人。先前,国内万吨以上的民船,海军使用的舰艇,大多都由它建造。”苏智停了停,接着说道,“少奇和小平同志,都曾来过这里。‘文革’期间,它是船舶行业中受灾最重的一个厂。”

“看来,你对这个厂的情况很了解呀。”柴树藩放下望远镜,但眼睛依然远眺着前方,仿佛还在寻觅着什么。

“我们来之前,办公厅专门送来这个厂的紧急报告。今年他们的开工率大概只有30%左右,只为地方造了几艘驳船和渔船;而明年基本上就无船可造,现在连发工资都很困难了。”

“百闻不如一见,我们还是到现场去吧。”柴树藩转身走下山坡,又回过头来,“不要惊动厂里的领导,我们自己进厂去吧。”

小车驶向工作区。

眼前所见的一切,比柴树藩想象的更加糟糕。当年在东北工作时,他曾来过这里,那时虽说这个厂还处于生产恢复期,但跟现在他所看到的情形差不了多少——“文革”10年,确实给这个曾经闻名遐迩的工厂带来灭顶之灾呀!

说实话,自到六机部上任以来,柴树藩心里就没有平静过,每天的工作日程都是排得满满的,常常从清晨一直忙到深夜。新年一过,他就带着部里几个局长,以及聘请来的日本造船专家古贺繁一,一直都在往沿海的船厂跑。现在他需要的是尽快熟悉情况,掌握第一手资料,摸清整个船舶工业的底数——然而,他了解的情况越多,心里越是沉重。眼前所见的一切,就像疯长的藤蔓一样,把他的心越缠越紧。

车刚到工厂门口,一个嘈杂混乱的场面,突然堵住了去路。

工厂门口,一群人正吵吵嚷嚷从里面涌了出来。领头的一个中年人,腰上挂着一个手枪套,神情严肃地边走边跟几个厂警在吩咐着什么。在推推搡搡着的人群中,一个邋遢猥琐的汉子,手被手铐铐着,胸前吊着几块破铜烂铁,身后挂着一个破麻袋,在厂警的押解下不停地挣扎着。他一边挣扎,一边向那带枪的人不断哀求着:“余组长,我错了、错了……再也不敢、再也不敢了呀!……”

“哼,你小子,现在知道错了?!”走在前面那个姓余的组长回过头去,厉声呵斥道,“现在你知道错了,已经晚了!你竟敢在我管的地盘上来作案,那就等着到 ‘笆篱子’里去吃八两吧!”

“余组长,您就饶了我这一回吧……”那被铐着的汉子一听此言,脸上抽搐一下,猛地从厂警手中挣脱出来,一下就跪在了那余组长跟前,可怜兮兮地哀求道,“我再也不敢、再也不敢了呀!……”

“你不要在这里耍死皮赖!到了公安那里,你自己去争取坦白从宽!”余组长面皮绷得像一块冰冷的钢板,完全不为此人的哀求所动。

“余组长……呜呜。”那汉子磕着头,身上挂着的那些破铜烂铁,也在不停地叮当作响,他涕泗滂沱地继续哀求道,“余组长,我老婆瘫在床上,孩子也才三四岁,您把我抓走了,她们没人管,会饿死的呀!……”

“哼,抓纲治国,打击经济犯罪,这是当前工作的重中之重。”余组长提高声音训斥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今天你小子既然撞到了我的枪口上,就该你倒霉——走,带走!”

几个厂警听到组长的命令,奋力上前,将那人像抓小鸡一样拧了起来,不由分说就往厂外拖去。一群人使劲往外拖,那个人又哭又叫死不配合,那场面顿时就搅成了一锅涨翻翻的羊杂萝卜汤。

“小苏,你下去看看,是怎么回事?”柴树藩见车被堵,小声对苏智说道。

苏智下车挤进人群,隔了一会儿,返回到了车上来。

“听围观的工人们说,这个人昨天晚上钻进厂里,偷了厂里的废铜烂铁,厂里人保组的人要送他到公安局去。”苏智对柴部长说道,“听工人们说,这个人平时还算老实,他老婆前年干活时,从船台上摔了下来,摔断了脊椎骨,瘫在床上已两年了;他老家在农村,孩子又小,家里揭不开锅了……”

“既然他老婆瘫在床上,小孩还那么小,把他送到公安局去了,那他家里谁来管哪?”柴树藩问。

苏智沉默未语。

“待会儿你见到厂的领导,给他们讲讲,在目前工厂困难的情况下,有些矛盾不能采取激化的方式呀!”柴树藩沉吟了一下,“对一些小偷小摸的行为,主要还是要以行政处罚、教育为主嘛——就是犯了罪,也该按有关法律法规来处理,怎么动不动就把人铐起来挂赃游街,还像 ‘文革’时期那样,搞侮辱人格那一套呀!”

“是。”苏智点点头。

天色依然阴沉着。

柴树藩在厂门口下了车,步履沉重地向厂区走去。

偌大的厂区里冷冷清清,杂草丛生,垃圾成堆,厂房破旧,设备锈蚀。走到一台塔吊前,柴树藩站住了。原来,两只老鸦在塔吊顶上盘旋起来。他抬头一看,原来老鸦已在塔吊上做了个窝,那树枝搭成的窝中竟伸出两个小脑袋来!

正在这时,两个穿工作服的老工人从厂里走了出来,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柴树藩两人。

“喂,师傅,你们是哪个车间的呀?”柴树藩问。

“我们是轮机车间的。”一位工人答道。

“不是说厂里已经没有上班了,你们还到厂里来干什么呀?”柴树藩又问。

“是呀,厂里基本上是停产了。今天是星期一,照道理又该上班了。”那老工人说,“唉,咱哥俩在厂里干了几十年,现在天天闲在家里,心头总是空落落的呀!来厂里转转,心头好像才踏实点……”

“是呀,这厂里好长时间不生产,你们看——”柴树藩指了指那塔吊,“老鸦都在这里安家了呀!”

“嗐,岂止老鸦在厂里安了家,连乌龟都快在船坞边下蛋了呀。照这样下去,要不了几年,这个厂就要荒废了呀!……”两位老工人说完,颇有些伤感地转身离去。

望着两位老工人离去的背影,柴树藩站在塔吊下,举眼望着空旷冷清的厂区——良久,他轻轻地吁了一口气,继续朝厂里走去。

柴树藩越走步履越是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