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船东的突然袭击
上海,江南造船厂。
“刘维新,厂部来电话,叫你马上到办公大楼谈判室去!”车间主任脸上的神情是严峻的,他赶到现场,对着正在埋头工作的刘维新叫道。
刘维新放下手里的焊把,从浓浓的烟雾中抬起头来,看了车间主任一眼,“等我把这条焊缝焊完再说吧。”
“不行,那里所有的人都在等你,你马上就去!”
“所有的人?”刘维新直起身来,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脱下手套,连头上的安全帽也没摘,就急急往厂部赶去。
“喂,维新,如果外国人提出的要求太苛刻,你千万不能答应!”车间主任在他身后大声嘱咐道。
什么事这么急,非要叫我这个小工人到谈判室去呢?刘维新边走边想,须臾谈判室就到了。
门打开,还没进门,谈判室里的情形就叫他吃了一惊!屋里,坐着加拿大船东和几个验船师,还有几个厂领导。这些人全都脸色铁青,没有一个人说话。整个屋里的空气,紧张得似乎只要划根火柴,“轰”的一声就会爆炸开来!刘维新见此情形,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一种无形的压力向他袭来。
刘维新的到来,让所有的人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刘维新个子不高,面容清瘦,眼镜后面闪着一双诚实但睿智的眼睛——与其说他是个普通的焊工,不如说更像个文弱的书生。
“小刘,你坐吧。”厂领导终于打破了这难堪的僵局,指了指旁边的空位,“我先把情况简单跟你谈谈……”
原来,江南造船厂为加拿大船东建造的5万吨货轮,船体已经合龙,船上的管系已经安装了一半。在安装过程中,经加拿大几名验船师泵压、抽片和外观检查,已全部合格——可今天,船东突然提出,他对管子的内部质量不放心,要解剖管子查看内部的焊接质量!这个船东还带着威胁的口吻说:只要在他们解剖的管子中,有1根质量有问题,全船已经装好的管子他全部拒收!
刘维新不听则已,一听脑袋就大了——船东这不是搞突然袭击嘛!这个要求太苛刻,甚至太无理了!要知道,这条船上共有管子1万多根,最重的达850公斤;船上的管子这时已经安装了近5000根,如果按船东的说法,万一有1根检查不好,单这些管子重新拆装,起码就要1个多月,管子的成本近1000万元!这样的损失,谁承担得了?!
“小刘,你是焊工班长,现在把你叫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希望你能当场拍板。”厂领导对他说道。
刘维新咬了咬嘴唇,没有说话。他感到自己的压力太大了。毕竟,他只是作为兵头将尾的一个焊工班班长呀!
外国船东用挑战甚至挑衅的眼光看着他。
厂领导用期待和焦虑的目光看着他。
“可以进行解剖。”刘维新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简单回顾了一下整个焊接和制造过程。最后,他自信地对厂领导点了点头,然后转过头,平静地对船东说道。
外国船东一听此话,脸上有些生动起来。
厂领导心里也一块石头落了地——他们知道刘维新,更了解这个刘维新。
别看刘维新和郭玲华、丛菊红、崔殿镇他们这些人一样,只是个小小的工人班长,可他也是个身怀绝技的人!
“小时候,我喜欢读书,有两本书给我的印象最深。一本是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本是吴运铎的《把一切献给党》。至今,书中主人公高尚的品格和忘我的精神还在激励着我。”刘维新说,“我的生活准则是:在群众中不忘自己是个党员,在班组中不忘自己是个班长,在外国人面前不忘自己是国家的主人,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
他是1968年初中毕业后进厂的。从小他就认为,造船工人是“工业的裁缝”,把一大块一大块的钢铁剪裁下来,缝制成一艘艘巍峨挺拔的远洋巨轮。“这才是男子汉的事业!苦是苦点,累是累点,但很有价值!将来年纪大了,回想自己的一生,还是蛮有价值的。”
进厂之后,除了厂里停电,他一年365天都在上班,而且每天工作是10到12小时。 “他对他的工作有瘾!”工人们如是说道。可有谁知道,这个常年在又苦又累的工作岗位上拼命工作的人,是从死神手里中挣脱出来、身体还带有缺陷的人!

上海江南造船厂焊工班长刘维新
他生过3场大病,动过两次大的手术,可以说是九死一生。1981年,他因过度劳累患了严重的胆囊炎。医生在摘除胆囊时,不慎碰伤了肝脏,而引发了肝溃疡。严重的肝溃疡,使他整整昏迷了7天,体重一下减轻了50多斤。医院几次发出病危通知。最后在厂领导的关怀下,专门请专家给他做了第二次大手术,挖去了三指宽的一块肝脏。这种病在医学上生还的概率只有1/10。不知是他意志的坚强,还是生命的顽强,他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从死神魔爪中挣脱出来的刘维新,躺在病床上,有了时间来思考生命的意义,总结自己的人生。他虽不能成为保尔、吴运铎那样的人,但他绝不会因为生命受了这次毁灭性的灾难而悲观消极、自暴自弃,他要做生命的强者,让自己的第二次生命活得更有价值。他暗暗下了决心,只要活一天就要为江南厂干一天,要像保尔那样对待生命中的苦难,要像吴运铎那样把自己的全部精力和生命献给所钟爱的事业。
伤口刚愈合,还吊着输液瓶,刘维新就急着要出院。医生对他说:你动了两次大手术,至少要住两三个月的院,即使痊愈后也不能再干体力活了。可他出院后,执意还是要干电焊工这一行。厂领导上门做工作,对他说道:小刘,不把你从电焊岗位上撤下来,我们无法向全厂职工作交代。但刘维新含着泪向领导恳求道:厂里培养一个电焊工不容易,我离不开电焊。刘维新的母亲和妻子也劝他考虑自己的身体。可他对母亲和妻子说:我要命,可我也要船!如果叫我像行尸走肉那样活着,我还拿这命来干什么!
手术才1个多月,刘维新在家里再也躺不住了,天天吵着要上班。母亲拦不住他,只好让步,但要求他每天下班一定要早点回来,不要再加班了。可刘维新到了厂里,一拿起焊把,早就把母亲的嘱咐忘到脑后去了。他拖着病后初愈的身体,每天照样干12小时以上。
在那些令人提心吊胆的日子里,刘维新每天下班回家都看见母亲站在马路口等他回来。此时,正是寒冬,每当他看见在寒风中母亲冻得瑟瑟发抖的身影,看见母亲在刺骨的寒风中飘拂的白发,以及那双望眼欲穿焦急的目光,刘维新眼里就溢满了泪水。他天天都在暗暗下决心,明天一定要早点回来,一定不要让母亲为自己担心了!可第二天他似乎又忘记了昨天的决心,照样迟归不误。
在医院住院时,母亲因为晕车,为了给他送饭,竟用两天的时间突击学会了骑自行车。当她第一次摇摇晃晃骑车来给刘维新送饭时,他背过脸去,眼泪一下从心底里喷了出来——母亲,您放心吧,儿子知道做一个什么样的人,该做什么样的事,才不会辜负您对儿子的期望,才不会辜负您对儿子的慈母之情!
重新操起焊把的刘维新,更是把自己的身心都融进了燃烧的焊条之中。由于他技术精湛,哪里工作有困难他就会出现在哪里,那里的困难就会迎刃而解。
享誉世界的“中国江南型”6.5万吨散装船,在一次试航中冷却器缸帽破损,大量溢水,被迫停止试航。有人提出更换部件,但需进口。不仅需要大量外汇,而且还将延误交船期;延误1天,每天将会被罚款1万美元。加急电报发到厂里,厂长点了刘维新的将。刘维新二话没说,来到船上,仔细打量缸帽后用紫铜做了只托件,开始焊接。5个小时后,用X光检查,质量完全符合美国ABS规范,刘维新使它起死回生。船东十分满意,在场的人才大大松了口气。一只小小的冷却器却系着1艘价值上亿元大船的命运。
1993年,外轮“珍珠”号机舱冷却分配系统损坏,可备件来自国外,有人提出找铸造厂重做1个,但工价十分昂贵。采用焊接虽是最佳方法,但这部件是生铁和熟铁的复合体,这种焊接即便在有130多年历史的江南厂也无先例。于是刘维新开了这个先例。他凭着丰富的实践经验和扎实的理论知识,根据物件不同的金属属性和溶化变化特点,大胆采用了多道过度、多层焊接、层间温控的作业方法,一举取得成功。
刘维新的焊工绝技在厂里是有口皆碑。在我国国防重点项目“052”驱逐舰上,他也大显身手。军舰上一个部位的奥氏体不锈钢与青铜焊接,在国内也是一个新课题,国外作为专利对我国严加封锁。这个难题不攻下,价值10多亿元的军舰就无法交工。又是这个刘维新,他根据材料母体的冷却状态、导热系数和溶化比的变化,制订了周密的施焊工艺和计划。经过两天两夜的试验,这项工艺取得圆满成功,为我国高科技焊接项目和国防建设作出了贡献。
刘维新在焊接理论和实践上已达到很高的境界。他熟练地掌握了9种不同金属种类、30余个牌号的焊接技术和原理,成为能焊接各种不同规格和材料的全能人才。他先后被评为船舶总公司、上海市和全国劳动模范。他不但赢得全体工友的敬佩,也得到几乎所有外国船东和验船师的赞许。他教出的徒弟,个个都是焊接高手,他所在班组每个成员的技术素质和工作责任心,也令人绝对放心。
“可以进行解剖查验。”刘维新怕外国船东没听懂他的话,他再次语调平静地对他讲道。
“OK!那就立即进行!”船东还没等翻译将话讲完,就迫不及待站了起来,准备往外走去。
“你们要检查多少根?”主持会议的厂领导问。
“1根!只查1根!”话音未落,外国船东随即带着几名验船师,急匆匆地就朝工地奔去。显然,他们是怕工厂提前做些准备,要来一个攻其不备!
望着船东和几个验船师的背影,厂领导尽管对刘维新充满信任,可毕竟这项工程是集体操作,人有失足,不能保证每一个人都不会有丝毫的疏漏啊!所以,跟在船东后面的厂领导,为刘维新暗暗捏着一把汗——在挑剔刻薄的船东面前,如果稍有闪失,那损失就实在太大了呀!
“就先解剖这根吧。”一到工作现场,船东就抢先挑了1根焊接难度非常大的管子要进行解剖。
刘维新毫不迟疑地拿起工具,按船东的要求,将管子解剖开来——对不起,管子内部的焊接质量非常完美,无可挑剔。
“这,这……”船东将剖开的管子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久,竟然开口说道,“不行,这是偶然,必须再剖开1根!”
在场的许多工人都气愤了:这外国人不但是吹毛求疵,而且大家有口头协议在先。你还要再剖,咱就不伺候你了!要打官司,我们奉陪就是了!
“可以。”刘维新平静了一下,为了彻底打消船东的疑虑,他对厂领导说,“让他们随便再挑1根。”
在船东和验船师刀子一样尖利的目光监督下,刘维新又剖开1根,再剖开1根,结果一连剖了3根,根根完美无缺,无可挑剔!
“怎么样?你们还剖吗?”刘维新有点不客气了,“再剖可以,但你们必须要承担材料费和工时费。”
“啊,啊……”船东在铁一样的事实面前有点面红耳赤,再也无话可说了。少顷,他才转过身来嗫嚅着对刘维新说道,“不用,不用了……”说完,只好带着几位验船师走了。
走到船舷边,翻译听到这位船东用英语小声对他的同伴们讲道:“没想到,江南厂的焊工水平比日本的还厉害,真是无可挑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