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踵而至的荒诞事

接踵而至的荒诞事

18个月!

也就是说,从孙文学在北京签订合同那一刻起,540天之后,必须要把船交给香港的船东!

厂长孙文学每天撕掉一张台历,他的心里就“咯噔”一下,他恨不得把太阳月亮都往回拉,每天24小时能变作48小时才好。

他已记不得几天没刮胡子,也记不清有多少日子没有回家了。饿了,就胡乱扒拉几口饭或啃上两个馒头;困了,裹上衣裳在办公室或船台边打个盹儿。他的责任比谁都大,他的心里比谁都急,在合同上签了字,在柴部长面前表了态,他担着经济上的风险,担着技术上的风险,还担着政治上的风险!

按理说,“四人帮”已经被押上了历史的审判台,党的工作中心已经转到经济建设上来,抓生产抓造船这应该是天经地义的事了——可有的事现在叙述起来,似乎有点荒诞滑稽,还以为是作者在编织莫名的故事,来博取读者的眼球。其实不然,我国几十年“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政治斗争,以及翻来覆去的政治运动,特别是10年“文革”在人们思想上造成的混乱,加之几十年来对军工企业神秘化的宣传,现在突然之间不再造军舰了,而要同外国人做生意,要同资本家打交道,并且还要给外国资本家造船,于是各种稀奇古怪的事都出来了!

建造“长城”号,在经济上,包玉星的联成航运公司有香港的汇丰银行作担保;而我们的船厂为他造船,由谁来作担保呢?一句话:没有谁敢来担保!对“经济担保”这个词儿,国内很多部门根本弄不清它的概念。找银行,每家银行的头儿们听了孙文学的请求,都只是同情地摊开双手,表示爱莫能助:老孙呀,我们几十年来从来没开过这个先例,从来没给谁做过担保,上级也从来没有发过文件,赋予我们金融机构这个权力呀!

孙文学东奔西跑,急得他像一只无头苍蝇,只是四处碰壁。万般无奈,他只好又跑到北京找到柴部长。还是柴部长面子大,找到了中国国际信托投资公司董事长荣毅仁先生,感谢荣毅仁先生的理解和支持,最后才由中国国际信托投资公司作了经济担保。

政治上,让孙文学感到莫名其妙的事接踵而来!

要给香港船东造船,厂里的普通干部和职工,一时间思想上根本转不过弯来。昔日“领导一切”的工人阶级,而今天却要与外国资本家平起平坐谈生意;活儿干得好与不好,还要让资本家的代理人——验船师来横挑鼻子竖挑眼,工人们是怎么也想不通了。于是,各种流言传言蜂起,各种牢骚怪话连篇:

“过去我们唱着社会主义好的歌儿,说是 ‘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可而今,他们却又夹着皮包回来了!这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

“是呀是呀,爷们儿硬是想不通,过去是给资本家干活儿;革命了几十年,眼看消灭了资本家,可如今又给资本家干起活儿来了!干了一辈子的活儿,真是越干越窝囊!”

“据说,跟这外国人造船,我们质检部门说了根本不算,要由外国佬来当监工。这船上的每一台设备、每一块钢板,甚至每一条焊缝,都必须得到他们认可,他们说行就行,说不行就不行——这些洋人凭什么这么霸道呀!”

“我们是堂堂正正的中国工人阶级,要干就干社会主义的活儿,凭什么要让资本家来剥削和欺压我们,凭什么我们要跟资本家卖命呀——这不是又回到旧社会了嘛!”

“这外国人的什么规范,完全是资本主义世界的鬼画桃符,阴阳怪气、刁钻刻薄,明显是故意来刁难我们,是来整我们中国的技术人员和工人阶级!”

……

如果说,厂里的普通干部和工人对给外国人造船不理解,发点牢骚说点怪话,倒还情有可原,可公安部、公安厅和市公安局也来找过孙文学几回了!而且态度一回比一回严厉,最后简直像要把孙文学当坏人给抓起来似的!

“孙厂长,你们是保密级别很高的国防军工厂,这你知道吧?”一天,从市公安局来了几位干警,一下警车就直奔厂长办公室,不客气地质问孙文学。

“这我当然知道。”孙文学不明就里,礼貌地答道。

“我们得到群众举报,说你们的技术人员把军工机密材料提供给了外国人,而且据说还是得到你这个厂长批准的!”来者一张脸绷得像块钢板,“这样严重的泄密事件,你跟我们解释解释!”

“是些什么机密材料呀?”孙文学一看几个干警拿来的证据,不由得苦笑了一下,“我的公安同志呀,这些无非就是工厂的基本情况介绍资料罢了,有什么值得保密的呀!”

“你们是为海军服务的军工厂,外国人知道了你们厂的情况,摸清了你们厂的底细,这不是暴露了军工生产的秘密吗?”

“同志呀,邓副主席叫我们以民养军,部里叫我们要打进国际市场,我们要和人家做生意,人家不了解你工厂的生产规模、生产能力、技术水平能行吗?”孙文学有点哭笑不得,他耐心地跟几位公安解释道,“人家没有你厂里的基本资料,怎么跟你谈生意呀?”

谈来说去,孙文学见跟来人说不清,他打电话叫资料室马上找来几本外国造船厂的资料。翻开别人的资料,别人介绍自己的情况是如数家珍,甚至还带着自吹自擂的味道。法国一家造船厂还吹嘘自己造的核潜艇和驱逐舰,某些数据还超过美国呢!

最后,孙文学让那几个公安拿着那几本资料回去交差。这些公安临走,还叮嘱甚至警告了孙文学一番,才满腹狐疑地离开了工厂。

可是,事情到此还没完呢!

几天后,孙文学得到一份公安系统发的《内参》,上面点名批评了大连造船厂。说大连造船厂公然让外国人进厂不说,还公开让他们参观了工厂的军用码头,看了我们海军1.8万吨的油水补给船。另外《内参》上还煞有介事地说:“这个厂的一位副厂长,居然还给了外国人2万美金!”

哎呀呀!人家外国人要在这里造船,不让人家进厂,进厂后不能让他看你的码头,就连远远地看看你停泊在那里的军舰都不行,这是哪来的道理呀?说到一位副厂长给外国人2万美金的事,孙文学更感到啼笑皆非。这件事他比谁都清楚。他的一位副厂长跟外国人谈买设备时,一而再再而三地压价,那个外商说:再压价我只有跳海了!那位副厂长说:好吧,那就算我们多给了你2万美金吧!这样的事,也有人无限上纲,反映到了上级机关和公安部门。

要说难,真难哪!

“那时,外国人来和我们谈判造船的事,都有公安保卫人员来监视,甚至监听,生怕我们里通外国似的。”孙文学说,“那时,我们政治上的压力确实是挺大的呀!甚至还有好心人来劝告我,千万别再和老外搅在一起了!将来再来一次什么运动,就算你孙文学是一个老地下党,恐怕到时候你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呀!”

“就是当反革命,进 ‘笆篱子’,这船我也造定了!”孙文学斩钉截铁地回答。

孙文学是条汉子。这回为了造这出口船,他算是豁出去了!眼前所遭遇的一切,都挡不住孙文学和党委一班人要造“长城”号的决心。

“同志们,我们要造好这条船,就必须要从思想观念、技术管理、生产管理、质量管理、设备管理、人员素质上来一个脱胎换骨、翻天覆地的变化!首先从转变思想观念开始,该否定的一定要毫不留情地否定,该割爱的忍痛也要割爱——割掉我们自以为是,其实是落后愚昧的东西;其次要立即在工人中开展大练兵活动,凡是上船台的工人,都必须要取得外国船级社认可的船级证书;此外,一切技术人员、生产管理人员、配套服务人员,都必须无条件地服从于、服务于 ‘长城’号的建造!”

在干部动员会上,孙文学的态度是严峻的,声音是沉稳而又果决的,有一种凌厉而不容争辩的气势:“白纸黑字,我孙文学在合同上签了大名;在北京,我已跟柴部长拍了胸脯,大连造船厂两万多干部工人,就是头顶到地上,也要按期保质交出 ‘长城’号!我相信,大连造船厂的职工,从来就有打恶仗硬仗的传统,从来就没有啃不动的骨头!同志们哪,山海关有座万里长城,现在我们大连湾也有了座钢铁 ‘长城’,我们一定要把这座海上的长城建好,创造中国造船史上的辉煌!”

开弓没有回头箭。

入夜了,技术部门工艺室、制图室还灯火通明;船台车间内,大练兵的焊光还在此起彼伏地闪烁。天很冷,从海面上吹来的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天色很暗,怕又要下雪了吧?

孙文学站在船台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