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痛苦无情的现实
东边露出了一缕鱼白，上早班的人已碰响了自行车的铃声。胡传治从那一大堆图纸和资料中抬起头来，直了直酸胀的腰身，揉了揉肿涩的眼睛，长长地吁了口气。
他又是一夜未眠。
面对新的国际造船规范，面对紧迫的交船周期，面对工厂目前的状况——难哪！这些天来，他手中仿佛捧着一团乱麻，努力地想从这团乱麻中理出一个头绪来。
胡传治是新中国成立后培养出来的第一批大学生，在船厂里已经摸爬滚打了20多年，对船厂的历史和现状他比谁都清楚。中国的造船业必须要超越历史，超越前人；在世界广袤的海洋中，必须要有中国人的一席之地；江南造船厂，必须要在前人创下的业绩上，书写自己崭新的历史！这是这位厂长上任之初便抱定的宗旨。
可他有时又感到有点遗憾和悲哀：新中国成立已经30年了，尽管我们依靠自力更生，造出了几种有一定水平的舰船，可我国在世界造船界依然是无足轻重的。泱泱10亿人的中国，尽管我们也有大大小小几十家船厂，但在世界造船产量中，我们是位居第17位！而且和前16位的造船吨位比较起来，还不如一些国家的零头！更何况，我们现在沿袭的还是50年代从苏联引进的技术，沿用的还是在世界上得不到承认的造船规范——有什么本钱值得自豪，有什么理由值得骄傲呢？
改革开放迅猛的浪潮，“中国船舶工业要打进国际市场”的动员令，把长久以来沉醉在“造出万吨轮，气死帝修反”的上海造船界从甜美的梦中猛然惊醒过来——开眼往海洋上一望，别的国家航船已驶出了几百海里，已难望其项背，而自己的造船技术已经落后了世界二三十年！
邓小平同志提出的“军转民”战略决策，国家对航运业实行的“拨改贷”政策，使整个上海造船业一下就从“皇帝的女儿不愁嫁”的宝座上跌落下来——往日的荣耀换不来煎饼，过去挂在胸前的奖章不能当饭吃。摆在所有船厂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关门转产；要么毅然下海，在国际船舶市场中与强手比个高低，求得自我的生存和发展！
上海不愧是一座有着光荣革命传统的城市，船厂的干部和工人不愧是长年与钢铁打交道的人，这里所有的船厂，都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要与世界先进造船国家一比高低，要想在世界船舶市场争得一席之地，要想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站稳脚跟，求得自我的生存与发展，就必须开发新的船型，造别人没有造过的船！”素以办事果断、大刀阔斧的胡传治，经过无数个日夜的思考和调研，他召开了全厂干部大会，在会上他动情地讲道，“同志们，我们这次要建造的两条2.7万吨的船，是香港船东包玉刚首批向我们订的船。这两条船，必须全部符合英国劳氏检验规范，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全新的考验！我们江南造船厂的全体职工，必须放下 ‘大拿’的架子，虚心学习，全面提高我们的设计、工艺、制造水平！过去我们闭关自守，坐井观天，带来的只有保守和落后。为了将来能大踏步地前进，我们必须卧薪尝胆，甚至忍辱负重，学习学习再学习！”
是的，这次工厂要建造的出口船，和过去建造的船完全是两码事！
它从设计工艺到施工质量，从选用材料到设备配套，都必须要符合国际规范。就拿入级登记来说，过去简直闻所未闻。除了无条件地符合英国劳氏船级社的规范外，还需符合《国际海上人命安全公约》《国际载重线公约》《苏伊士和巴拿马运河以及圣劳伦斯和北美大湖北航道通行规则》《美国海岸安全和卫生规则》《海上避碰公约》《澳大利亚与加拿大港口规则》等20多种规则、公约和规范的要求。
为了适应国际市场的需要，胡传治和他的同伴们以科学、严谨的态度，采取了一系列重大举措。
首先，他们与日本“三菱”重工合作，引进先进技术，确保首次建造出口船能一举成功。
但这项举措，一开始就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麻烦，甚至是令人痛苦不可接受的现实！
真是不是冤家不碰头！
抗战时期，淞沪战役之后，上海陷于日军之手。江南造船厂和沪东造船厂分别被日本“三菱”“三井”造船社“接管”。可令这两个厂的工人们万万没想到的是，日本人投降几十年后的今天，当中国和日本建交之后，两国的工商界往来日益密切。江南、沪东又分别向这两家昔日的敌手发出了帮助工厂改造的邀请。日方公司或许出于忏悔和愧疚，或许更多是经济利益驱使，他们欣然应允。
可令江南造船厂的干部和工人更没想到的是，日方派出的人员中，以焊接专家仁藤带队的技术组里，竟然有抗战时期驻厂的“管理员”！
“日本人又回来了！”这消息简直像晴天霹雳，一下子就在厂里炸了起来，“当年日本人用棍子打我们，用皮鞭抽我们，现在还要出钱请他们来当老师教我们，这不是又来了个天地颠倒吗？”特别是日伪时期在厂里干过活的老工人，更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要叫他们接受这样的现实，无疑是残酷和痛苦的。
这时候，人们似乎才真正理解厂长胡传治要求大家卧薪尝胆，甚至忍辱负重这些话的真正含义。
“打倒日本军国主义！日本鬼子滚出工厂去！”一天早晨，厂门口宣传橱窗下，不知被谁贴上了五六张这样的小纸条和小标语。
“那场战争，对中日两国人民来说，真是一场噩梦。日本人对不起中国人，给中国人民带来了巨大的灾难，我们真诚地表示忏悔……”工厂开办的技术培训班开课了，担任教员的仁藤走上讲台，向江南厂的学员们深深鞠了一躬，满脸真诚地讲道，“那场日本军国主义者发动的侵略战争，不但给别国人民带来巨大的灾难，也给日本人民带来了巨大灾难，带来血与泪的教训，大家知道日本的长崎和广岛吧？……中日两国是一衣带水的邻邦，两国人民是唇齿相依的兄弟，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和平和建设，让这个世界再也不要有战争！”
仁藤的话让工人们的情绪稍微好了一点，课堂上稍稍安静一些。
仁藤介绍了他们船厂目前的现状，介绍了日本造船业从衰落走上成功的经历。他们所在的长崎船厂，也是一个百年老厂，同样也是在50年代初期向西方引进以焊接取代铆接的技术，才使工厂造船的质量和效益有了大幅度的提高。仁藤说：其实江南厂掌握这种技术要比长崎早几年。然而后来怎么反而落后了呢？长崎船厂今天的高效焊接技术应用已达到80％以上，而江南厂才不过10％；而且焊接的质量，按劳氏船级社的检验规范，还远远不能满足造出口船的标准！
课堂上的理论知识讲过了，紧接着是实际操作。在实际操作中，江南厂的电焊“高手”们和大连厂的师兄弟一样，在和日本技师的“交流”中，同样悻悻地败下阵来！在英国人组成的专家组见证下，江南厂的电焊“高手”们在国际造船标准严苛的“模拟”检验下，不合格的焊缝疵点竟然也比日本技师多600％以上！
江南厂的工人们同样震惊了！
能者为师。为了能按国际规范造好出口船，无论你是感到委屈和愤懑也好，还是心里是憋着一口气也罢，只能虚心向人家学习，只有练好硬功夫、真本事，在“华山论剑”时，你才可能一雪前耻，扬眉吐气！
“为了适应国际市场，我们绝不能迁就自己，更不能希望别人来同情和迁就我们！”胡传治在工人培训班上给大家讲道：“市场规律是无情的，它有点像丛林里的法则，那就是优胜劣汰、适者生存！我建议家里有电视的同志，回家后再看看 ‘动物世界’这个节目，就知道什么叫做 ‘优胜劣汰、适者生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