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乎流产的干部会议

近乎流产的干部会议

北京的冬天,草木皆枯,灰暗阴沉。柴树藩站在窗台边,举目望去,整座城市似乎都笼罩在萧索和苍凉之中。

让他万万没想到,这次在北京向阳饭店召开的全国船舶工业领导干部会议,会开得如此糟糕,近乎流产!

这是他从事领导工作以来遇到的让他最难堪的情形。

会议第一天,还稍微平静一点,可到了第二天,会场就开始躁动起来。当副部长张有萱代表部党组作完工作报告,话音未落,整个会场就像一瓢冷水猛地倒在了滚烫的油锅里,猝然间就炸了起来!

几十年一贯制的计划经济体制,犹如一列沿着轨道行进的列车,早已形成了固有的轨迹和惯性;几十年沿袭下来的工作模式,企业领导干部们的思维定式早已固化:每年由部里下达生产计划,工厂只要按计划完成了任务,天经地义,国家就得拿钱给工厂购设备、买材料和开工资!至于生产出来的产品是否适用,是否积压,这是你上级机关的事。更何况,军工企业几十年来都是国家娇生惯养的宠儿,工厂的兴衰存败,职工的生老病死,自来都由国家统包统管。

而这次部里召开的工作会议上,却明确地告诉大家目前军品生产任务锐减,民品任务也几乎为零!非但如此,整个行业都要贯彻军民结合、以民养军的方针,各单位要自己去“找米下锅”,自己要养活自己——这岂不是活生生地要把人逼上梁山,让大家上山落草为寇嘛!

如此一来,整个会议简直就开不下去了,会场上只有一片叫苦之声和怨懑之声。与会者就像一个个从来都是依赖着母亲过日子的儿女,可一天早晨起来,却被母亲狠心地抛弃了!至于你被抛弃后,是出门打工也好,是乞讨化缘也罢,母亲都管不着了;而告诉你的只有一句话:母亲现在暂时没有能力再来养活你们了,你们只能自食其力,要自己养活自己了!

“我们为国家干了几十年的军品,为海军造了几十年的舰艇,没有功劳还有苦劳,没有苦劳还有疲劳,怎么国家说不管就不管了呀——天底下恐怕没有这个理儿吧!”

“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工厂是国家投资建设的,工人是国家的主人翁,国家不管谁管!我们生是国家的人,死也是国家的鬼,现在连国家都不管了,叫我们这些人怎么来管呀——算了,我们干脆辞职不干了!”

“而今粉碎了 ‘四人帮’,中央不是要 ‘抓纲治国’,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要早日实现四个现代化吗?怎么反而不造船不造舰了,这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呀!”

“这回我们到北京来,是给职工拍了胸脯的,一定要把生产任务带回去,一定要把部里给的资金带回去。一句话,不给任务,不给工资,我们就待在部里不走了——我们回去,无法向职工群众交代呀!……”

参加会议的企业领导干部们,人人都有满腹的委屈、满心的抱怨,甚至满眼的泪水、满腔的愤懑!

“同志们,请大家安静一下。”

柴树藩连续参加了两天的小组讨论会,他一言不发,耐心地倾听了方方面面的牢骚和怨言。而今,他坐在主席台上,用深沉的目光把闹哄哄的会场扫视了一遍,然后尽量用平缓的语调对着麦克风讲道:

“同志们,我这个新上任的部长,虽说对船舶行业的情况了解得不深不透,但大家的心情我完全能够理解。同志们的苦衷、怨气、委屈、焦虑、愤懑,都在情理之中。可我要告诉大家的是,怨天尤人、哭哭啼啼、自暴自弃、骂爹骂娘统统没有用,这不是共产党人和我们造船人的性格!我想说的是,在座的都是共产党员,都是军工企业的领导干部,希望大家要理解和领会中央的精神……

“十年内乱,我们的国民经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而今是百废待兴、百业待举——过去,大家都很自豪,我们是搞军品的,是国家的宠儿;我们生产出来的东西,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可是,大家想过吗,这皇帝的女儿是个什么模样呢?在军用舰艇方面,不错,我们装配出了常规的潜艇和几种型号的中小型水面舰艇;也仿造、设计生产了几种改进型产品,但除了极个别有代表性的产品外,这些年我们生产的产品,大都还是50年代的水平!我可以告诉同志们,这与国外先进水平相差了25到30年!这样的产品,是根本不能打仗的;还有的产品,在仓库里已经积压了一二十年!同志们,这样劳民伤财的蠢事,我们再也不能干了!”

柴树藩一番有理有节、语重心长的话语,使会场暂时安静了下来。他喝了一口水,努力让自己平静了一下,接着讲道:

“再说民船,一是质量性能都很差,二是型号陈旧落后,三是由于我们设计、建造的自动化程度很低,造成建造的周期太长,所以用船部门不喜欢我们造的船。有人说,是国内用船部门太刻薄太挑剔,专挑我们的毛病。这种说法不准确也不客观,你自己有病,还讳病忌医——同志们哪,我们造出的船,是要在茫茫的大海中去航行,是要在大风大浪中去闯荡,一旦出了故障,那就是叫天天不应啊!大家都知道上海厂建造的那条 ‘风庆’轮吧,那可是我们造船行业的一条明星船哪,可它的性能和质量怎么样呢?船还没开到目的地,主机就停了机,连船带人都差点倾覆在大海里!前不久我专门去考察了一下,才见识了它的庐山真面目,像这样的船,我们能责怪别人刻薄挑剔吗?……”

会场彻底安静下来,与会者睁大眼睛,紧盯着台上的讲话者。柴树藩举眼又环视了一遍会场,略微提高了声音:

“同志们,这次会议还有一项重要议程,就是要向大家传达小平同志关于船舶工业生存和发展的最新指示!这个指示,在座的不少同志也许会认为不可想象、不可思议。但我要告诉大家,这是小平同志为我们今后的工作提出的一个全新的思路,作出了船舶工业要进行战略大转移的重大决策——这个决策就是:船舶工业要建造出口船舶,打进国际市场,以此换取外汇,求得自身的生存与发展,更好地支持军品生产!……”

“轰”的一声,会场又炸了起来!

什么,打进国际市场?!有人瞪大惊讶的眼睛,有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们连国内市场都还没有打进去呢,还要求我们要打进国际市场!在这举步维艰的境况中,小平同志提出的这个战略转移决策,是画饼给大家充饥,还是让大家望梅止渴?柴树藩话音未落,整个会场响起的“嗡嗡”之声,压过了他讲话的声音。柴树藩一见会场的情形,他稍微停了一下,待会场声音小了一些后,凑近麦克风,提高了声音,以不容置疑的口气继续讲道:

“我想告诉同志们的是,小平同志的这个战略决策,既不是乌托邦似的空想,更不是 ‘大跃进’时期呼喊的口号!他告诉我们,国际市场尽管错综复杂,但一定会有出路!我们的劳动力便宜,只要引进先进技术,完全能够和外国人一争高低!部党组经过认真研究,为贯彻小平同志的这个指示,我们近期的目标是,尽快在国际市场占有一席之地;远期的目标是,一定要竞争过日本,与日本、韩国三分天下!我们共产党人应该有这样的信心和气魄,应该有这样的胸怀和理想!这是党中央交给我们的一项神圣而光荣的使命,不管前面有多少艰难险阻,我们都要坚定不移、毫不动摇地沿着这个路子走下去!……”

柴树藩那坚定的口气和坚决的态度,竟然又使会场安静下来。一时间,与会者都沉浸在惊愕、疑虑、迷茫、焦灼、观望、沉思之中……对小平同志的这个战略构想,在大家心里激起的波澜当然是可想而知的;大家心中尽管有无数的疑问和猜测,甚至有些非议和抵触,但在那样的场合那样的氛围中,谁也不会公开站出来表达这种情绪。

大会之后,在分组讨论会上,最后大家集中的焦点是:对小平同志的这个战略构想,大家自然表示拥护和支持,表示理解不理解都会遵照执行——但再伟大的构想,再宏大的目标,都必须一步步去实现呀!最紧要的是,全行业眼下如何渡过无船可造、无事可做这道难关,几十万造船工人犹如嗷嗷待哺的婴儿,你总得给我们几口奶水,甚至几口米汤,才能使咱们的生命能够延续下去吧!

“同志们,毋庸讳言,现在我们已无路可走,是船就只能下海;狭路相逢,只能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从现在起,各地区各单位,就要立即做好打进国际市场的物质和思想准备。”柴树藩在大会总结时坚定不移地讲道,“如何渡过眼前的难关呢?大家还记得当年在南泥湾垦荒时的情景吧,这就要求大家要各显其能、各自为战,眼下除了继续争取造船以外,我们还要开辟第二产品、第三产品!你是生产自行车、架子车也好,生产包装箱、骨灰盒也罢,只要市场需要,只要能够维持工厂运行,只要能够稳定工厂大局,你都可以尝试——对于今年的生产计划和工人的基本工资,我向大家保证,一定会下发到各个地区各单位,大家回去后,首要的就是做好稳定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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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树藩接待基层来的企业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