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挽狂澜于既倒

谁能挽狂澜于既倒

暮色升起。

从海面上吹来的冷风,掀动着披在柴树藩身上的大衣,揉乱了他已经花白的头发,而他依然伫立在船厂的码头上,一动也不动地眺望着波涛汹涌的海面。

又是繁忙的一天。

随同他来到船厂的几个局长和顾问古贺繁一,以及厂里的几个领导,见此情形只能远远地站着,不愿也不敢去打扰心事重重的柴树藩。

是啊,眼前所见到的一切,让人不得不揪心啊!

举目远眺,海天空蒙;仰首巡睃,天路遥迢。

是呀,我国除了拥有广阔的海洋和众多的岛屿,内陆还有大大小小5800多条河流。可我国船舶工业的发展,确实太缓慢太缓慢了。新中国成立快30年了,可我国内河通航的里程,还不到1/4;已经通航的河流,也因为船舶性能落后,利用率不到1/10;至于远洋船队的规模,更是可怜得令人同情了。

世界各国的大城市都是沿河或沿海而建。农耕时期,沿河而建的如中国的长安沿渭河,埃及的开罗沿尼罗河,法国的巴黎沿塞纳河。而近代的大都市,几乎都是沿海而建——这表明,世界各国都由封闭的内陆而面向开放的海洋。近代社会的发展趋势表明,一个国家要想实现由自耕自足的农业国向现代工业国家转移,那就必须对外开放,加快水路运输发展,特别是远洋运输的发展。

当我们还在“文革”的血色漩涡中折腾得你死我活时,世界的造船业已经突飞猛进到不能望其踪影;当我们还在为1艘万吨散装船“风庆”轮出海而举国欢腾时,日本建造的48万吨油轮“宇宙东京”号已经下水;过了不到3年,法国又建成55万吨的“巴蒂吕斯”号,开始纵横于世界的海洋;而且据媒体报道,西方某些国家已经在琢磨着设计100万吨的超级油轮。

当我们的货船每小时最高航速才达到15海里时,日本建造的大型高速集装箱船,每小时航速已经超过25海里,全浸双体水翼船每小时的航速可达到40海里,穿浪型双体船每小时航速高达50海里!

同时,国际上各种专业运输船也纷纷问世:集装箱船、滚装船、矿砂船、液化气船、化学品船、豪华游船,等等,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以今天大家常见的海陆联运的集装箱船为例,自美国20世纪50年代发展起来以后,各国普遍采用了这种运输方式,而我国到70年代末,集装箱总共还不到2000箱,还不够人家半个船的装载量!

中国造船业实在是太落后太落后了呀!

中国要实现四个现代化,造船工业是邓小平首选的一个突破口。

而我国造船工业是国内最早最老的一个行业。“早”,只能是一种资历;而“老”,则是奄奄一息缺乏活力的代名词了。就拿中国最大的两个造船厂来说,大连造船厂已经将近100岁;上海江南造船厂已经100多岁了。多年涉足工业领域的柴树藩心里非常清楚,我国的造船水平,已经远远落在了世界后面。虽然船壳子我们可以造,但造法还很落后;而船上的主机、辅机、导航和通信设备,主要还是依靠进口。在第一个五年计划期间,我们搞的是转让制造,从苏联引进钢板和机器,再由我们装配成船。以后虽然我们仿制了一批舰艇和民船,但大多数都还是四五十年代的水平。

再看我们的装备情况:我国造船的人均装备率,只有韩国的1/60,日本的1/100;许多技术指标比国外差了一个数量级,有的指标差10倍,甚至100倍。比如惯性导航的漂移度,国外目前是1/10000;我们自报的是1/100,其实到底是多少谁也说不清楚,因为我们没有测试的手段。

再说我们的海军装备,除了1970年下水的核潜艇,几乎没有拿得出手的战斗舰艇。柴树藩和几个领导到东海舰队去转了一趟回来,目睹了舰队那些巡逻值班的舰艇,他的心情沉重得想落泪——毛泽东那“我们要建设一支强大的海军”的号召发出已20多年了,可我们强大的海军在哪里呢?

他们刚考察完渤海一个造船厂后,柴树藩聘来的日本造船专家古贺繁一从厂里出来,就径直来到他住的房间,急切地对他说道:“哎呀,部长先生,你们如今造船怎么还是这个造法呀!这已经是几十年前的造船方法啦!还有,你们的船型也必须改、赶快改,因为世界上早就没有这种干法和这种船型了!”古贺繁一犹豫了一下,接着对柴树藩说道,“你们的设计、制图,还是铅笔画图,鸭嘴笔描图,这个方法还是我在35年前搞设计时用过的——这种方法世界上早就不用了,可你们为什么还辛辛苦苦地干这种效率太低太低的活儿呢!……”

古贺繁一的一番话,深深刺痛了柴树藩。他接着讲的另外两个问题,更令柴树藩简直有点无地自容。

“部长先生,还有一个问题我想来想去不敢讲。但我想了很久,还是讲讲吧!这段时间我到你们工厂去,结果呢,许多人都跑出来看热闹来了,把我围得像一堵墙似的。我到有的地方去,一些人把腿一伸,就躺在那里抽烟,劳动时间也不劳动了,这是怎么回事呀?”古贺繁一抬头看了看柴树藩,欲止又言,“几个工厂,到处是废铁废钢、垃圾成堆,机器和吊车到处都是铁锈;有两个船坞里,野草都有一人高了!部长先生,这又是怎么回事呀?”

柴树藩实在坐不住了,他连晚饭都没吃,独自一个人从招待所里走了出来,来到海边。他想让那冰凉的海风吹吹自己发烫的额头,梳理一下纷乱的思绪。

这段时间以来的奔波,柴树藩和副部长张有萱、刘清、彭世禄等主要领导经过多次研究会商,对目前船舶工业的现状基本统一了认识:

一是生产结构很不合理,生产适应性很差。这些年来,单一的以军品为纲,造成生产任务严重不足。特别是几十年来故作神秘的自我封闭,甚至夜郎自大,造成与世隔绝。而今,别人已经乘坐快艇破浪而去,而我们还在沾沾自喜地做井底之蛙。“四人帮”甚至还把学习人家的先进经验斥之为“洋奴哲学和卖国主义”。目前,随着军品任务锐减,整个行业已面临全面停产的严重局面。

二是科学技术落后,新老产品青黄不接。我国的舰船设计、工艺技术及配套设备性能非常落后。不少企业至今还在沿用50年代的工艺技术,加工精度差、工时耗费多、材料损耗大、生产周期长。

三是基建摊子铺得大,重复建设项目多,老厂缺乏技术改造。从1965年开始,整个行业的基本建设投资几乎全都投在“三线”,但又形不成生产能力;而沿海老厂这些年来基本没有投资,生产和急需改造的项目又上不去。

四是企业管理落后,经济效益极差,不讲工作效果,不负工作责任,物资积压惊人,浪费损失严重。新中国成立以来,国家在近30年来给六机部的基建、技改等投资总计有60亿元,而整个行业创造的利润只有21亿元。其中积压的材料和设备高达8.5亿元。同时企业管理混乱,劳动纪律松弛,许多工厂又脏又乱,到处是一塌糊涂。

综上所述,整个行业如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那么,谁才是悬壶济世、妙手回春的高手,能够使这个危急的病人起死回生呢!

“船舶工业是 ‘文革’中的重灾区,‘四人帮’一伙把这个行业搞得遍体鳞伤。他们把大连、江南这两个重要的厂作为反革命的活动基地,作为进行破坏的根据地。所以我认为,船舶行业拨乱反正的任务比哪个行业都重。”柴树藩在部党组扩大会上这样讲道。

风大浪急,前路渺茫,如何才能挽狂澜于既倒呢?

目前中国船舶行业已无路可走,按邓小平的思路,只有到国际市场上去寻找生路,去与外国人一争高下,以此来破解戴在行业身上的枷锁,然而,这在常人看来,简直有些不自量力、痴人说梦。

有人说:“柴部长,我们的船舶不早就开始出口了吗?”柴树藩闻言只是苦笑了一下——那是什么样的出口呀!新中国成立近30年来,我国出口的船舶共有16万吨,但多数是无偿援助性质、性能落后的小马力拖轮、渔轮和驳船。有的拖轮还没开到被援助国家的码头,就得停下来修理;有的驳船才经过几个月的海水浸泡和海风的侵蚀,便已锈迹斑斑,早就被人家弃之不用了。

暮色慢慢褪去,夜色渐渐浓了,海面上几只迟归的渔船早已回到港口。一阵猛烈的海风吹来,柴树藩不由得裹了裹披在身上的大衣,转过身来。

“柴部长,您不是说今天晚上要开个小会,碰碰情况吗?”不知什么时候,秘书苏智来到他的身后,轻轻对他说道。

“哦,我叫王局长他们准备的世界船舶和航运市场的资料,他们准备好了吗?”柴树藩推了推眼镜,问道。

“他们都准备好了。”

“那,走吧。”

远处的天幕上,不知什么时候挂上了一弯冰冷的孤月。海天之间,寂寥而空蒙,已没有了一只游弋的海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