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路相逢勇者胜
20世纪70年代,笔者在西藏部队当兵时,曾听连队指导员讲过他在中印边境战争中的一段轶事:在一次重大的战役中,我陆军51师33团在一条狭隘的山谷之中,与印军1个步兵师遭遇。敌强我弱,情势危急,而我团必须要从这条山谷中突击出去,与左翼的友邻部队会合,然后对敌形成包围圈,实现刘伯承元帅作出的“斩头去尾,破腹挖心”的战略部署。
两军对垒,战斗异常激烈,拉锯似的战斗持续了一天一夜。当年,年事已高的刘伯承元帅坐镇兰州指挥这场战役。在战斗进行得最激烈的时候,这个团的机要参谋收到前线指挥部发来的一份密电,电文极其简单,只有几个字:“狭路相逢勇者胜——刘伯承。”
团长看完这份密电,二话没说,他牙一咬,帽子一甩,衣服一脱,马上组织了突击队,亲自抱了一挺轻机枪,光着膀子就向敌方阵地扑去!在团长身先士卒的带领下,突击队就像一把尖刀,一下就把敌方阵地戳了个七零八落,打得敌人抱头鼠窜,一举就从这条山谷中冲了出去!
这则轶闻在部队流传很广,首长们讲起当时的战斗情形来是绘声绘色、颇为自豪——而且据说,当年带头冲锋的那个团长,就是我们所在部队的师长、原解放战争时陕北安塞游击大队的大队长田启元。
这则轶闻的真实性到底有多少,我不得而知。但刘伯承元帅那“狭路相逢勇者胜”的格言,令我至今难忘,并从中悟出一个道理:人在极端困难和危急之时,后退的懦夫是没有出路的;只有勇往直前,或许才能从困境和危急中拼杀出一条血路来!
对于“长城”建造,用“狭路相逢”这个成语来形容,看起来似乎有点牵强,但其实不然。
“我们那个时候,别说狭路,简直是无路可走了!”说这话的人叫孙文学,他原是大连造船厂的厂长,后来又担任过大连船舶工业公司副总经理。当年“长城”的建造任务,就是他从部长柴树藩手里接下来的。
事隔几十年,头发已经斑白,已是七十多岁的孙文学,在笔者采访他时,一提起“长城”号的建造就激动不已,甚至眼睛潮湿:“那时,我们大连造船厂虽说在外有一定的知名度,又是造过万吨轮,又是造过导弹潜水艇。其实,那时候造船,都是我们从苏联那里沿袭下来的验船标准!而 ‘长城’号的建造,是我们第一条按英国劳氏标准造的船,这和过去造船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来了个天翻地覆,可以说一切都是从零开始。”孙文学说,“从人的思想观念、管理方式、工作习惯,到规范、技术、设备、材料、检验、操作……一切都必须从头开始,而且交船期是那么紧迫。造这第一条按国际规范验收的出口船,不要说我们如履薄冰,就是柴部长他们,也是提心吊胆哪!”
讲到这里,孙文学停住了,他的目光移向了窗外,似乎陷入了对往事深深的追忆之中。
从这位把一生都献给了中国船舶事业的老前辈身上,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具有领导素质和造船工人气派的人。他有着睿智、机警、深沉的领导干部素质,同时也有着豪放、坦诚、开朗的造船工人气派。他宽阔的前额和斑白的头发,是他长年勤于思索的象征;他古铜色的脸膛和粗大的手掌,是海风和劳动在他身上留下的印痕。
他1946年1月进厂当工人,当年7月加入中共地下党,后来任过支部书记、总支书记、组织部长、工会主席。在中苏合营时,从事军事装备制造,搞技术革新改造,还和其他领导一起组织过“跃进”号的建造。1962年因坚持真理被下放到地方。可由于他有着出众的领导才干,在地方被任命为一个市的建材局长。粉碎“四人帮”后,六机部的领导找到辽宁省委书记:孙文学是个造船的优秀人才,让他在地方搞建材实在太可惜了!你们找个局长好找,一个造船厂的厂长可太难找了——你们就高抬贵手,让他回造船厂来吧!
于是,孙文学又回到大连造船厂来当这难当的厂长。
孙文学回厂期间,正是工厂“军转民”“找米下锅”、企业整顿、产品结构调整最艰难时期。如前所述,造了几十年军船的工厂,竟然没有一条军船可造;造民船,用船部门说是质量不好,不找你造。到了1980年,原说给工厂的23条运煤船,其实一条也还没有落实。
“难哪,实在太艰难了!我这里两万多工人每天在车间里、工地上等着工段长、班组长分配活干——可哪里来活干呀!”孙文学捋了捋满头的白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没有事干,没有活儿干,我两万多工人吃什么,喝什么!没有事做,没有活儿干,工厂如何能稳定,工人如何来安排呀!我真是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只好跑到部里找部长们,可柴树藩部长、安子文副部长他们也急呀,压力比我们这些人还大呀!有次我去找柴部长,他的秘书告诉我:孙厂长呀,我看您就算了吧,别找柴部长了,昨天和前天柴部长都通宵没睡觉了……”
孙文学讲到这里,停了下来喝了一口水。
“是啊,那时真的是太难了,整个造船行业好像真的是无路可走了。”此时,坐在旁边的原渤海造船厂厂长、后又是大连造船厂厂长的侯君柱接着孙文学的话讲道,“造船还是买船,从上面到下面,争论得都很激烈。不少人都说,我们造的船质量不好,别人不要;按国际规范造船,我们又造不出来,实在不行还是跟人家买吧——唉,真是难啊!”

柴树藩在烟台造船厂检查工作
这个侯君柱,也是中国造船界一个响当当的人物,他有着不畏权势、大胆果断的工作作风。在“文革”最艰难时期,他曾在核潜艇生产厂主持成功地建造了中国第一艘核潜艇。
“我为什么敢接 ‘长城’号的建造任务呢?老实说,我是无路可走了,是铤而走险!”孙文学放下茶杯,接着讲道,“一次,我到北京开会,柴部长、安副部长专门把我找去,说香港船东包玉星有两条2.7万吨的船,要在国内建造。因为他们造船的要求实在太苛刻,国内别的船厂不敢接;敢接的报价又高得吓人。柴部长简单将情况讲了一下,问我敢不敢接……”
孙文学说着说着有点动感情了,他一下站了起来,挥动着手臂讲道:“接!我怎么不接?!我就是冒着再大的风险,就是亏本上法庭我也要接!我两万多人要吃饭,要活干,我怎么能不接?!一个工厂,说一千道一万,没有活干就不行!说大点,我们要为国家和六机部争点光;说小点,也要为我们造船厂和造船工人争口气——有些人不是说外国的月亮圆吗?如果反过来外国人都说中国的月亮更圆,到那时候,我看这些人还有什么话好说!”
“我就知道你孙文学有这点气概!”柴部长闻言颇感欣慰。
柴树藩接着和孙文学谈了船价、工时、验收规范、备品备件等具体问题。最后,他不无担忧地对孙文学讲道:“老孙呀,这是我们按国际规范建造的第一条出口船,每一个环节对我们来说都是新的考验。目前,我们设计图纸还没出来;图纸出来后,还要交到日本东京审查,审查至少也要三四个月。可是,我们的交船期只有18个月!”
柴树藩讲到这里,又特别加重了语气:“只有18个月!尔后优惠期1个月,每超1天,罚款4500美元;超期150天,船东就可以弃船!如果产生这样的后果,我们打进国际市场、我们建造出口船的战略部署,就将满盘皆输。孙文学同志呀,你掂一掂这件事的分量!”
“柴部长,您放心,我大连造船厂两万多干部工人,就是头顶在地上,也要保质保量按期交船!”孙文学站了起来,向柴树藩郑重保证道。他在向部长作出这个保证时,真有点“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壮气概。
“就这样,我们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在为国家和部里争点光,为工厂争点气的想法支撑下,冒着风险,斗胆接下了这两条船。可……”讲到这里,可能是往事的追忆触动了这位老人的感情,他用手背抹了抹有点潮湿的眼睛,“可这两条船,是我们两万多干部和工人,用汗水加泪水泡出来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