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苛无情的验船师

严苛无情的验船师

雪后初霁。

厚厚的云层终于裂出了一块光亮来。一束耀眼的阳光,投射在银装素裹的船台上。

船台下走来一个人。

走来的是一个步履沉稳、神情严肃的人。

这是一个英国人,看样子有50多岁。他的名字叫艾伦。前面说过,他是船东包玉星全权委托的验船师。验船师,这对于刚刚叩响国际船舶市场大门的中国人来说,真还是个挺新鲜的称谓。

中国人造船,厂里有自己的质量检验处检查验收,如何非得要外国人来检验,得到他们的认可才行呢?从材料的选择到机械的加工,从工人焊接的资质到设备的安装调试,从油漆厂家的选择到油漆的喷涂过程……全都要由验船师认可。否则,他不予签字。凡没有他签字的每一块钢板、每一段管系、每一条缆绳,甚至每一道工序,都必须更换或返工。在建造整条船的过程中,任何一个细小的环节,都逃不过他们那像鹰一样的眼睛,更休想象对自己的检验人员那样打马虎眼了。

验船师,套用一个过去我们认为的贬义名词,那实际上就是监工。没有办法,这不但是国际造船界通行的做法,也是在跟人家签合同时就有明文规定的。

艾伦是个不苟言笑,甚至是一个严苛的验船师。当然,说句公正的话,这也是一个忠于自己职守、业务娴熟的老人。

他每天按时到工地,这里转转,那里看看,有时还钻进船舱,不顾满身的铁锈和油污,用卷尺量长度,用角尺量角度,用直尺量不平度。对于工人们焊接的每条焊缝,他都用戴着白手套的手去触摸,凡有凹凸不平的地方,或是毛刺将手套拉出一根线来——对不起,工长,请你们的工人立即返工!

在艾伦验收每道工序的过程中,没有通融的余地,也不会听你讲任何客观原因,在他的字典里,只有规范和标准这两个字眼!但这洋老头有时也很可爱,工人们只要干出的活符合规范,他脸上会露出一丝笑容;当这活干得特别漂亮时,他会拍拍你的肩膀,叫一声“OK”;但干出的活哪怕离标准只差分毫,这老头的脸便绷得像块冰冷的钢板,针插不进水泼不透。

对钢板的焊接,这洋老头好像有点不通情理;可对钢板的切割,他简直就是鸡蛋里面挑骨头了!

用瓦斯切割钢板,过去我们切割下来的钢板哪怕像猪啃的一样,照样可以上船台,因为过去对切割精度和光洁度根本就没有明确规定。所以,当艾伦要检验我们切割的产品时,尽管我们的大工匠在作业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小心翼翼,可当切割下来的样块送到艾伦手里时,这老头儿只看了一眼,便皱着眉头一个劲地摆手——唉,又是一个不行,检验完全不能通过!

“这他妈什么 ‘劳氏标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有个工人一下扔掉面罩,一屁股就坐在了船台上,“咱这是用巨型钢板堆砌起来的庞然大物,又不是给新娘做嫁妆,这样的挑剔太没有道理了!”

没有办法,还得按人家要求来。签于此,工厂领导曾想请外国专家来作指导,可一询价——乖乖,对方一开口就要30万美元!厂领导和工人们心疼了。他们仔细掂量了一下30万美元对国家和工厂的分量,只好婉言谢绝了。

难道一泡尿就能把人憋死?

大连造船厂的人不信邪。车间领导、技术人员和工人们组成了攻关小组,不分白天黑夜地进行攻关。经过几百次试验,他们终于掌握了高超的切割工艺和技能。一个星期之后,当他们把整整齐齐、铮光明亮的样块送到艾伦手里时,艾伦只是瞥了样块一眼,便把目光停留在了车间主任脸上,迷惑地看了他半天,似乎在问——这样的样块,你们是气割还是机械加工出来的?

毋庸置疑,这就是工人们用瓦斯切割出来的!最后,当艾伦亲眼看完工人们的操作后,他脸上笑得比当天的太阳还灿烂,竖起大拇指,接连说了好几个“OK”!

当艾伦还在爱不释手地把玩那气割的样块时,另一个外国人戴着白手套,穿着米黄色的工作服,正从底舱里爬了出来——这是日本油漆供应商田林代一。

没有办法,船东指名就要用日本油漆。照道理,油漆商将自己的产品卖了,怎么使用那是用户的事。可不,日本供应商偏偏要对使用他油漆的每一道工序实行严格的监督。他们要求,每一个船体分段,油漆工必须用风动工具,把钢板打磨得不能留下半点锈迹;有的钢板表面上甚至要求光洁得能照出人影。

这项又脏又累的工作,差点要了油漆工人的命!底舱里通风条件太差,作业时整个空间烟尘弥漫,铁锈横飞;工人们的安全防护装置,就是一个安全帽、一双线手套,还有就是一个薄薄的口罩。他们趴在又闷又热的舱底里,一干就是一整天。当下班哨声响起,他们从底舱爬出来时,除了还能活动的身子和能转动的眼珠,简直就像一块长满铁锈的废铁了。

尽管如此,可没有人叫苦,也没有人骂娘,因为大家都知道,这条船的成败,对国家和工厂意味着什么。工人王忠川在舱底干活时,不慎被飞起的毛刺崩肿了双眼。当大夫来给他包扎时,他竟苦苦哀求大夫只给他包扎一只眼睛。眼睛一包扎完,他随即又回到舱下干了起来。

好了,船体打磨完,可以进行油漆了。然而油漆这道工序,按日本油漆商提出的要求,更叫工人们感到莫名其妙!过去我们工人对船体油漆的概念,和现在对船体油漆的概念,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过去,只要刷子蘸上油漆,或上或下或左或右往钢板上涂抹就是了。可现在的标准,刷厚了不行,刷薄了也不行;天热了不行,天冷了也不行;下雨天、阴天、雾天也不行。这个矮个子的日本油漆商,每天盯在工地上,手里拿着一个油漆厚薄测量仪,往刷好的油漆上一量,接着就叫了起来:“不行不行,这里薄了2微米,必须重来!”他那苛刻得近乎残忍的要求,令工人们半点也马虎不得;有时弄得工人们鬼火直冒,真想跳起来给他两拳头!

不行,还得重来,因为还是合同上签订了的那个——标准。

“我必须向所有使用我们油漆的厂家证明,只要按照我们规定的工艺操作,我们的油漆,毫无疑问是世界上最优秀的产品!”当船体即将成型,田林代一望着喷涂一新的船体时,他颇为自豪地对他的同胞坂本宣称。

坂本是船东聘请来对船的机电设备负责的验船师。他是一个老海员,对船上的机电设备相当精通。他虽说对中国工人十分友好,但对自己所承担的验收项目,那绝无半点含糊——你看,此时他正提着一把尖嘴榔头,走到正在安装的管系前,把新安装的管子看了一遍后,不由分说、莫名其妙地从头到尾使劲砸了起来!

“叫他们把这根管子拆下,然后竖起来,使劲抖抖里面的东西!”当翻译把坂本的要求告诉管道工人后,管道工人只好拆下管子竖起来一抖——竟然,管子里抖出一小堆铁锈和脏物来!这样的结果,令管道工们目瞪口呆。

“对于机电设备的安装,一丝一毫也马虎不得!这些脏东西,只要随着柴油机油,或者水进入机器内部,是会酿成大事故的!”坂本没有生气,他用手抓起一小撮铁锈,递到工人面前,十分友好和善地对工人们讲道,“所以必须拆掉,好好清洗后重新安装。”

无话可说,这一天新安装的管系全部拆掉重来。

随着施工的进度和严苛的检验,工人们这才逐渐明白,什么是造船的国际规范和标准。这规范和标准,就是每一个细微之处都必须讲究质量,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质量,是船舶的生命,更是远洋船舶的生命;说到底,是航行在茫茫大海中全体船员的生命!

现在想起来,这些国外的验船师,虽说少了些人情味,对中国工人严苛甚至残忍了一点,但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教会了中国工人该如何造船,如何造出具有国际水平甚至超越国际水平的好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