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马拉松式的谈判
包玉刚在香港机场记者招待会上所透露的,中国将在一两年后就能组织和建造2万至3万吨的船舶出口的消息,按照他一贯稳健的风格,多数人相信这绝非是哗众取宠、故作惊人之语,而是肯定有着充分依据的。
包玉刚当然是有充分依据的——他知道,此时他的兄弟包玉星,联成航运公司的代表已经开始和六机部接触,正在北京就两条2.7万吨的散装货船谈判合同。
白日有光,夜晚有灯。
这场谈判,是中国船舶出口历史上最为艰苦的谈判。万事开头难,因为这场谈判,对中国船舶工业公司的外贸人员、技术人员来说,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与世界已经隔绝了几十年的中国,突然之间打开了开放的大门,而最初从大门外透进的亮光,对于在封闭环境中的人来说,肯定是耀眼炫目的,一时间令人眼花缭乱、茫然无措,甚至找不到走出这道大门的方向,这是极其正常的。
“过去我们在国内谈合同,那是非常简单的事——可那是什么合同呀?只是薄薄一张纸。只要在这张纸上定出几条大的框框就行了。然后双方大致看一遍,没有大的差错大的分歧,好,签字!这就算是一份合同了。”当年“长城”号的总设计师周良根一提起当时签订合同的情形,他捋了捋已经斑白的头发,不无感慨地说道,“这和以往谈合同,完全是两码事。打个不一定恰当的比喻:一个是天上飞的麻雀,一个地上行的大象,风马牛不相及。”
过去,我们船舶设计的标准,基本是从苏联那里沿袭下来的,和英国劳氏标准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对我们的管理人员和技术人员来说,一切是完全陌生的,有的甚至闻所未闻!
船东提出的该船载重量为2.7万吨,航速16.3节,续航能力为17000海里,入世界著名的英国劳氏船级社 (L.R)船级,悬挂巴拿马国旗,船体结构达到L.R规范最高级,涂装达到瑞典Sa2.5级,建造工艺采用日本JSQS标准……算了,打住!各种各样的标准和国际规范,令人目不暇接,茫然不知所措。过去我们造船的标准只有一个:中国ZC船级社标准。
再说《技术说明书》,也有整整3本。除了主机、辅机、舱室、厨房、发电机、污水处理系统、通信设备、吊车等,还细微得包括管系、缆绳、锚链、扶梯、海员床铺,等等,连床铺上的壁灯、壁灯旁的挂钩、床铺下的鞋柜都统统必须要有技术说明!
六机部对首次与外方谈判非常重视,组织了一个专家“精锐”谈判小组。参加谈判的代表共有7人:六机部机关的李必忠,上海船舶海洋工程设计研究院的金柱青、孙松鹤、仲豫明、周良根,大连造船厂的许大征、嵇训焕;而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船东包玉星的代表只有1人,那就是英国人克格瑞德先生。
双方坐下来开始谈判。
面对坐在桌子对面的谈判对手,我方的7个专家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大家表面镇定,可心中都在暗暗叫苦:这么多的规范,这么多的标准,我们如何去适应,如何去和对手争辩!最难的是,谁也没见过这些规范和标准;那么,我们就边学边谈吧,可我们手中连这些规范和标准也没有呀!
尽管在此之前,上海海洋工程设计研究院几乎动员了全院力量,从各个渠道收集这些规范和标准,也组织了科研人员翻译和消化这些资料,但收集翻译来的资料依然不全,由于过去从来没人接触过,好多规范和标准根本看不懂,也理解不了。
如此,有代表试图说服克格瑞德作些让步,岂知克氏完全没有丝毫通融余地!他紧绷着一张脸,像是坐在法庭上道貌岸然的大法官。他通过翻译告诉我方代表:规范就是规范,标准就是标准,连国王和总统也无权做任何修改!倘若你们坚持要修改规范和标准,那我只好即刻就回伦敦复命了!
谈判一时陷入了僵局。
情况反馈到了柴树藩那里,为此他又召开了一个专门会议。会上,与会的同志产生了不同意见。有人认为:我们造了几十年的船,也有自己一整套规范和标准,而外商提出的条件太苛刻太离谱,中国人要有志气,宁肯不接此船,也不能为五斗米折腰!但多数同志的意见是:我们既然实行了改革开放,就要按照现行的国际规则办事,就不要舍不得祖宗留下的坛坛罐罐,即使是珍贵文物,也只能放进博物馆。我们费尽千辛万苦,才争取到人家把船从日本转给我们建造,因而决不能半途而废!
纷争之中,最后柴树藩一锤定音:经济活动中,用户就是上帝。人家找你造船,就要满足人家提出的要求。我们的船舶要打进国际市场,就得无条件全部采用国际标准!
按柴部长要求,与克格瑞德的谈判继续进行。
“讲到这里,我们不得不提到两个人。一个是中间商、英籍华人席玉亮先生,一个是香港海洋咨询公司的郑瑞祥先生,这两个人给了我们极大的帮助。”笔者在采访中,当年参加谈判的技术负责人,后来任上海海洋工程设计研究院院长的孙松鹤讲道,“他们来给我们的工程技术人员讲课;通过各种渠道给我们找来资料;对各种我们看起来稀奇古怪的问题,逐条给我们讲解。他们那种友好的态度,朋友间诚挚的友谊,令我们至今不能忘怀!”
难怪后来中国船舶工业总公司总经理张寿同志说:“船舶工业能够较为顺利地打进国际市场,我们对席玉亮、郑瑞祥这两位值得尊敬的朋友,每人应该颁发一块金牌!”
有些看起来莫名其妙的问题,技术人员通过消化资料,通过席玉亮等人的讲解,大家恍然大悟。比如:为什么目前许多远洋货船都不是3万吨,也不是2.5万吨,而偏偏要造为2.7万吨呢?原来,这样的货船要能够在美国、加拿大交界处的大湖区行驶。大湖区由五大湖组成。海轮从大西洋航行到五大湖的苏必利尔湖时,必须通过圣劳伦斯航道上的船闸和其他许多船闸,船闸的尺寸限制了船的尺寸。同时,海轮还要通过苏伊士运河,埃及规定海轮通过时吃水为11米。由于这些限制,远洋船舶最佳的设计载重量为2.7万吨。
同时,更加稀奇的是,圣劳伦斯运河对导缆桩的位置、大小、形状和钢缆的走向,等等,都有明确的规定;澳大利亚港口连对货轮舱梯也有专门的要求……我们参加谈判的人员犹如走进一座迷宫,边学习,边摸索,边理解,边谈判,他们在5个月的时间里,住的是简陋的招待所,吃的是食堂的黑馒头加白菜汤;每天10多个小时与外方人员谈技术合同;晚上再回到招待所消化资料,咀嚼合同条款,研究明天谈判的对策——难吗?真难!
谈完《技术说明书》,接下来又谈交货期、违约赔款合同。双方达成协议:18个月交船,优惠期1个月;如再拖1天,每天罚款4500美元;超期150天,船东就可以弃船,一切经济损失由卖方赔偿;如达不到《技术说明书》中任何1项要求,船东可要求返工和赔款。另外,验船师由船东委派;发生纠纷由英国伦敦法庭仲裁,适用于英国法律……这一切,对于刚刚触摸到世界船舶市场大门的中国造船界来说,无疑是天上突然丢下一枚重磅炸弹,战斗还没开始,已经能闻到硝烟的气息了……
幸好船东包玉星先生有着真诚友好的合作态度,也幸亏他的首席技术顾问席玉亮先生真心诚意地从中斡旋。否则,这场马拉松似的谈判是无论如何也坚持不下来的!
当然,蚕儿要想成蛹,蛹儿要想破茧成蝶,肯定要经历一系列痛苦的蜕变过程。中国船舶工业界与外商的这次首开纪录的谈判,锻炼和培养了我们专门的人才,使我们逐渐熟悉和了解了造船的国际规范和标准。7对1的谈判,在今天看来中国人似乎有点丢失了面子,其实不然,那是在特殊条件下特殊的个案。如今,我们一两个人对外方10多个人的谈判情形比比皆是,他们请教我们的情形,也是屡见不鲜的——此是后话了,还是让我们回到现实中来。
谈判结束了,与包玉星先生的合同签订开了一个好头。与包玉星正式签订合同的15天之后,通过中国信托投资公司荣毅仁的关系,香港首富李嘉诚也同我们签订了在内地建造两条2.7万吨货船的合同。
合同已签,白纸黑字,这来不得半点含糊。第一次与外商打交道,如果初战失利,那后果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我们别无选择,要么成功地、保质保量地交出我们的第一条出口船;要么,就把我们中国船舶公司的牌子彻底砸了,自动到伦敦法庭上去当被告!”柴树藩在合同签订完后的当天晚上,召开了一个有关方面的领导会议,他在会上斩钉截铁地对大家讲道,“过去我们在国内的那一套,什么政治交船、行政干预、兄弟情谊、客观原因等等,统统行不通了!我要强调的是,谁把这件事搞砸了,我就拿谁是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