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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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薛淇心;李:李月娟)

薛淇心(以下简称“薛”):非常感谢您同意接受我的访问!首先,请简要介绍一下您自己,以及您父母来古巴的情况。

李月娟(以下简称“李”):我叫Teresita Lee Si,中文名叫李月娟,我1952年出生于哈瓦那。我父亲叫李华章,广东鹤山人,1905年出生,14岁时就到了古巴,听说是我堂伯父帮他办的手续。我父亲30岁时回了中国一次,在老家和我母亲黄竹女结婚,1935年我大哥李普照[10]在中国出生。之后,我父亲独自回到古巴,继续工作、赚钱。1950年,我大哥15岁时,我父亲帮他办手续来了古巴。我母亲1951年也来了古巴,一年后生了我。

薛:您是否向您的父母了解过,为什么当时他们在中国结完婚不一起回到古巴?

李:我记得我父亲说过,那时去古巴的手续很复杂,尤其是妇女,而且办手续也要花很多钱,我父亲一开始也没有那么多积蓄。而且,因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交通也受到了影响,所以我母亲和我大哥一开始一直在中国。后来战争结束,古巴的移民政策也改变了一些,说可以把孩子、妻子一起接来古巴,所以,我大哥和我母亲就过来了。

薛:1948年以后,入了古巴籍的华人才可以把妻子和未满21岁的子女接到古巴。那这样说,您父亲是入了古巴籍的?

李:是的,我父亲入了古巴籍。当时有一些华人都入了,因为没办法,古巴推出了“五十工例”,要求华人的店铺要聘用一半华人、一半古巴人,但是以前华人做生意都是找华人员工的,颁布这项法令后,他们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就加入了古巴籍,为了满足这个要求。

薛:您父亲以前也是做生意的吗?他是从事哪个行业的?

李:我父亲刚到古巴的时候在甘蔗田里砍甘蔗,后来又去种菜,积攒了一点钱后,在Mercado Único(现 Mercado de Cuatro Caminos,哈瓦那一农贸市场)买了一个摊位,卖蔬菜,每天很早就要开始工作,很辛苦。我大哥来古巴,也是为了帮我父亲。

薛:您父亲和大哥经营的蔬菜摊收入如何?当时足够维持你们一家的生活吗?

李:具体收入如何,我那时很小,没有概念,但维持生活是够的,但需要很辛苦地工作。我父亲一直寄钱回中国接济我的祖父母和其他亲人。另外,我父亲还供我读书,我小时候在华区的公教华侨学校读小学,除了学费,还要交校服费、交通费,等等,因为我不住在华区这边,每天要乘校车上下学,所以要额外付交通费。

薛:古巴革命胜利后采取了一系列改革措施,包括把所有的私有经济收归国有。您父亲的蔬菜摊是否也被接收?之后,您一家人的生活水平受到了影响吗?

李:是的,我父亲和我大哥经营的蔬菜摊在20世纪60年代被政府接收,没有得到什么赔偿。我父亲给政府打了几年工,就退休了,每个月只有100多比索的退休金,很少;我大哥去了我表兄的一个农场工作。为了缓解家庭负担,我母亲开始帮别人做一些缝缝补补的工作,她不会说西班牙语,也做不了别的事情,我有时也帮着她一起做缝纫。为了节约生活成本,我母亲经常到乡下直接向农民购买一些食物,这样会便宜很多。

薛:当您一家的生活变得较为拮据时,您父亲还继续向中国汇款帮助那里的亲人吗?

李:古巴革命胜利不久,政府对外汇进行了比较严格的控制,有一段时间汇款回中国是不允许的。后来,古巴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建交,切·格瓦拉(Che Guevara)去中国访问,经过一些协商,古巴政府允许中华总会馆协助这里的华侨华人继续汇款,但每年有限额。我祖父母去世后,我父亲就每年汇款给我的婶婶,委托她帮助我们一家在清明节、春节等传统节日时对已经逝去的亲人进行祭祀活动。后来我婶婶也去世了,我父亲就不再汇款回去了,一是没什么很近的亲人了,二是因为我们的生活也并不富裕。

薛:当古巴革命政府开始进行一系列改革后,很多华人过去的工作、经商、生活环境发生了改变,有一部分人选择离开古巴,移民到其他国家,如美国或返回中国。您父母亲考虑过离开古巴吗?

李:我父亲一直以来都是准备回中国的,但他想在古巴多工作几年,多攒一些钱再回去。古巴革命胜利后,古巴政府只允许每户兑换很少额的新货币,很多人的积蓄都没办法兑换完,全都损失了,听说有的人有一抽屉的旧货币都变成废纸。[11]有一些华人,他们为此都自杀了,你想想,那么辛苦地工作,付出那么多心血,最后所有的积蓄都没了。也有人因为受不了这样的刺激,精神失常了。因为这个更换货币的政策,我父亲也损失惨重,我们后来也没钱移民到其他地方,也没办法回中国。我父母最后都在古巴去世,再也不能回去,是终生的遗憾。

薛:虽然您一家在古巴的生活经历了一些困难,但好在一家人相互陪伴,比起很多孤身一人、不能和家人团聚的华人,从某种程度上说,还算幸运。

李: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这么说。有些老人一直想回中国和家人团聚,但是回不去,付不起路费,回去也要申请,手续很复杂。有些人和古巴妇女组成了家庭,在中国也没什么亲人,所以回不回去对他们来说也无所谓。

薛:我们现在谈一谈您个人的经历吧。您之前提到,小时候念的是华侨学校?您的中文就是在那里学的吗?

李:我从小是母亲带大的,因为父亲和大哥要工作,很忙,我就和母亲一起。她到古巴后,也一直说广东话,没有学会西班牙语。小时候,我都是说广东话。我母亲也不喜欢我说西班牙语,所以她让我去念公教华侨学校,去那里学中文。

薛:您现在还记得学校的一些基本情况吗?

李:我一直珍藏着关于华侨中文学校的回忆。公教华侨学校当时有100多个学生,上午用中文授课,从8点到12点;下午用西班牙语授课,从下午1点到5点。但我5岁入学到8岁这三年,都只上中文授课的班,学国语和常识。国语主要学阅读、默写、背诵等。8岁时,我才开始上西班牙语授课的班,只上了一年。当时我们用的课本我还保存着,这些书都是从香港运来的。

薛:那8岁后您还继续学中文吗?您现在的中文能达到什么水平?

李:1961年,学校关了,因为校长、老师都移民了,我很多同学也和他们的父母移民了。我们留在古巴的就开始上古巴的学校。但当时公教华侨学校有一位刘老师,名叫刘德闻,在学校关闭后,私下继续教华人小孩中文。那时,我白天上古巴的学校,晚上我母亲把我送到刘老师家,和几个小孩一起上中文课。但是,这位刘老师后来移民去了西班牙,没人教课了,我们也就不再学了。我只会广东话,不会说普通话,因为当时的老师都是广东人。现在我能认得繁体字,也会写一些,但简体字不会。

薛:出生在古巴的华裔大多都会说一些广东话吗?像您这样能读、能写的应该不多吧?

李:绝大部分都不会说。能写的、能看懂的,更少了,几乎没有了。因为后来没有华侨学校了,我们都去读了古巴的学校,用不到中文了。

薛:古巴革命虽然对华人的经济造成了一定影响,但是在教育方面,出生在古巴的华人子女应该也享受了教育全免费的益处,是这样吗?

李:是的,上学不要钱,小学、中学、高中、大学,都免费,华裔和古巴人享受一样的待遇,没有差别。我自己读的是食品生物化学专业,毕业后在一家国营面包甜品厂上班,负责产品质量控制。我认识的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华裔都读了大学,学工程、医学,等等。

薛:您从小在华区念书,后来学校不在了,读中学、大学,工作的那些年您还常来华区吗?

李:我父母是一些社团的会员,有时举办活动我就跟着他们一起来。但60年代之后,社团也没什么活动,很萧条。后来我读书、工作,也不怎么来了。但我1996年就加入民治党做会员,是我大哥推荐我加入的。我2007年退休,2014年,我的丈夫叶泽棠去世,这之后我来得多一些。民治党每天中午给60岁以上的会员提供免费午饭,我现在每天来。我家不住在华区,到这里没有直达的公共汽车,所以我每天走路,要走14个街区,就当是锻炼。

薛:与60年代至80年代那段时间相比,现在华区有哪些变化?像民治党这样提供免费午餐的社团多吗?

李:现在热闹一些了,这里的街道也修得整齐、美观了一些,Cuchillo[12]街前几年也重新装修了,但那里的中餐馆不是给我们吃的,是给外国游客,我们负担不起。现在社团在春节、清明节这样的传统节日会举办活动。除了民治党,还有龙冈公所提供免费三餐,只要是华人或华裔,不用成为龙冈的会员,也可以在那里免费吃饭。但民治党吃得好一些,所以我就在这里吃一顿午饭。在古巴,粮食是凭本定量供应的,从60年代到现在都是,物资匮乏,我的退休工资很少,民治党和龙冈公所在古巴卫生部的资助下提供免费午饭,对我们来说帮助很大。

薛:我看到您每天都在这里读过去的杂志,这上面的新闻都过时了,您为什么要反复看呢?有什么让您特别怀念的吗?

李:我不是在看新闻,我只是通过看这上面的字让我不要忘记中文,我年纪大了,平时也用不到中文,如果不这样每天看一点,我很快都要忘记了。

薛:据我观察,华区里像您这样父母都是华人的华裔很少,您从小到大有没有觉得这种身份很特别?

李:是的,很少,尤其像我这样,父母是华人,我本人又和华人结婚,我的儿子也是百分百的中国血统。我儿子经常开玩笑地说,他被错误地生在了古巴,因为我们家里都是中国人的面孔。但是我没觉得特别,在这里生活,和其他古巴人一样。我们不像出生在古巴的西班牙子女,他们后来都可以申请西班牙国籍,中国没有这项政策。

薛:您现在在中国还有亲人吗?你们有联系吗?

李:我自己家应该还有一个表弟,但他们家从来不给我写信。我丈夫还有亲人在中国,我丈夫去世后再也没有联络。他们只从照片上看过我,我从没有去过中国,没和他们见过面。

薛:谢谢您接受我的访问!希望以后有机会,您可以去中国看一看,见见您的亲人!

李:希望吧!但我应该很难负担起路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