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视野中的海外华人和中华文化——读《美洲华人简史》
翁妙玮[1]
近20年来,关于华人迁徙和移民的研究引起了海外学界的极大关注,相关的研究成果可谓层出不穷。有学者以某一国家或地区作为框架来研究华人迁入史[2];有以某一历史时期为轴线来分析华人移民的方方面面[3];还有从华文媒体、华语文学或社会学研究等专业视角来切入海外华人群体内部结构及其与所在国之间的关系[4]。近年华人移民研究的兴起,一方面由于新研究对象的出现——20世纪末期出现了新一波的以知识和技术为主要特征的华人移民潮;另一方面也由于中国在世界政治经济舞台上的再次复兴,由此而引发的西方新一波的“中国研究热”。换句话说,研究的主体由两部分学者构成:一是希望探索本族群历史和根源的海外华裔学者,他们关注根本性的哲学和社会命题:“我们是谁?我们从哪儿来?我们要到哪儿去?”二是将中国作为外部研究对象的汉学家及各智库,他们的主要焦点在于希望通过华人更了解中国和中华文化,以期揭开中国复兴之谜。
从大范围的分类而言,欧亨尼奥·陈·罗德里格斯博士(陈汉基,Euguenio Chang-Rodríguez)的《美洲华人简史》[5](Diásporas chinas a las Américas)应该可以归入第一大类:以美洲这一特定地域的华人移民史为研究对象。全书的大部分章节对应着北美洲、中美洲和南美洲北部的各个国家,包括了加拿大、美国、墨西哥、加勒比、圭亚那群岛、古巴、哥斯达黎加、巴拿马、秘鲁等国家和地区。每章节又按照不同移民潮的先后顺序,囊括了从早至16世纪由菲律宾马尼拉到达美洲的华商,到19世纪以来成规模迁徙的华工潮,再到20世纪90年代以后以知识和技术为主要特征的新移民。陈博士耄耋之年出版《美洲华人简史》,字里行间充满着对古老中国的向往。从秘鲁到美国,他近百年的人生历程由学术与政治交织而成。他致力于回顾一生留下的足迹,2005年和2009年分别出版了两本回忆录:《两难抉择:美洲和亚洲回忆》(Entre dos fuegos:reminiscencias de las Américas y Asia)[6]以及《两难抉择:欧洲和非洲回忆》(Entre dos fuegos:reminiscencias de Europa y Africa)[7]。
2015年,91岁的陈博士出版了《美洲华人简史》,以此书来完成他的历史和文化寻根之旅。其父亲20世纪初由于政治原因被迫从中国广东经香港乘坐一艘英国轮船来到秘鲁,和许多第一代华裔移民一样,辗转在异国他乡成立家庭。陈博士将他和父亲的人生故事放在美洲华人移民史的大框架下娓娓道来,通过个人叙事将遥远的历史拉近,又以长达五个世纪的华人移民史来作为个人及家族叙述的参照。我们可以说这是《美洲华人简史》有别于同类著述的一大特征:作者将个人叙述和族裔的集体历史并列,以彼此相互参照的方式呈现在读者面前。本文希望能够将华人移民整体族裔的历史放在全球的框架下审视,以期更好地理解这段历史,理解我们的先驱们在最初迈出国门探索世界时所经历,以及面临的种种境况。《美洲华人简史》的另一大特征是它的文化关注:书中加入了陈博士关于中华文化的理解,这部分的写作一方面给了暮年时的他一个思考自己文化根源的机会,另一方面是他的社会责任感使然。陈博士在书的开篇写道:“东方对西方的了解要超过西方世界对东方的了解,因此,我致力于能够澄清一些关于中国的错误的解读,这些误解往往导致西方一些带有偏见的行为……”(p.15)。关于这部分,我也希望能够提供一些我关于全球视野中的华人文化的解读。
1776年,亚当·斯密(Adam Smith)在《国富论》(Wealth of Nations)里自豪地宣称“美洲的发现,以及通过好望角开辟的通往东印度群岛的通道,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两大事件”(The discovery of America,and that of passage to the East Indies by the Cape of Good Hope,are the two greatest and most important events recorded in the history of mankind.)[8]。毫无疑问,亚当·斯密的人类历史指的是欧洲历史,欢欣鼓舞为之庆祝的也是欧洲白人。早在16、17世纪地理大发现的早期,世界上许多地方被欧洲普遍认为是“无主之地”(terra nullius),其中就包括美洲,尽管土著印第安人已经世代居住在这里。西班牙和葡萄牙殖民者的口号是“黄金、荣誉和上帝(oro,honor y Dios)”,也就是为了物质财富、个人野心和传播宗教福音来到美洲。1493年5月4日,教皇亚历山大六世(Alexander Ⅵ)颁布教皇令,史称Inter Caetera,授权西班牙和葡萄牙占领美洲、奴役当地印第安人,前提条件是迫使土著印第安人必须皈依天主教。高举着《圣经》和剑来到美洲大陆的欧洲殖民者们在美洲实行奴隶劳工制度,被征服的土著世代臣服于征服者,并为他们劳作。由于极度恶劣的劳动条件,殖民者的武力征服,以及欧洲白人和他们带到殖民地的牲畜身上携带的细菌,美洲印第安人大量死亡,无论是对欧洲先进的火枪、火炮,还是对欧洲大陆经过历次大规模病毒侵袭后与白人共存的少量病菌,这些新大陆的土著居民都没有任何的抵抗能力。众所周知,从15世纪末到17世纪中期的150年间,美洲土著人口减少了四分之三。土著人口的大规模减少引起了劳动力的急剧短缺,殖民者开始从非洲大量贩卖黑奴到美洲劳作。而当19世纪前期欧洲各国开始陆续禁止黑奴贸易的时候,华工就成为替代品被引入许多美洲国家充当“苦力”。在以上这些简短的文字描述背后是美洲从土著印第安人到黑奴再到华工的长达三四个世纪的悲惨历史,也是欧洲和美洲历史上抹不去的黑暗一面。这无数的面目不清、咬牙度日的劳工成就了亚当·斯密及其后世欧洲白人引以为豪的自由繁荣的环大西洋经济圈。将《美洲华人简史》中介绍的华工放入这段美洲奴隶/苦力历史中审视,将有助于读者更好地理解书中详细描述的自19世纪以降被大规模引入美洲的华工如奴隶般的生存状态。
如果说,审视美洲的劳工历史和状况有助于我们了解19世纪华人移民在所在国所遭遇的历史境况的话,那么,分析同时期中国的社会情形或许能够让我们对华人移民先驱的境遇产生一些文化思考。中国地处亚欧大陆东部,有大面积的平原,气候温和、降水适中,于是发展出了具有强烈集体协作精神的发达的农业文明,孔子、老子,还有周易和法家的思想无不体现了这种集体文明。这种相对稳定而发达的组织形式,加上隋唐以降的科举制度使得中国在两千多年以来始终占据世界人口的多数,且相对高效。历史上,中华民族对外的最大困扰来自周边的游牧民族,而中国对这些觊觎中原富庶的游牧民族从未有过西方式的以精神臣服、资源掠夺和文化强制为主要目的的征战。中国农耕的百姓基本上生活在降水量400毫米线以内,中国的主要文化疆域也大致居于这个范围之内。
15—17世纪欧洲经历了轰轰烈烈的地理大发现或者叫大航海时代,以稳定的农耕文化为基础的中国依旧置身事外。明仁宗后,明朝停止尝试出海和造海船。15世纪中期土木之变后,明朝战略和国力倾向防御西北,国家建制的大规模出海再也没有出现。与此同时,葡萄牙、荷兰等商人、殖民者到达东南亚后,四处侵扰。史料记载了荷兰军舰在17世纪劫掠中国船只并掳掠壮丁的事件,这也是“崇祯明荷海战”的缘由。明荷海战中彻底击溃荷兰军舰的福建郑芝龙舰队具有极强的战斗力,但郑氏舰队最大的野心也仅限于称雄周遭的东南沿海海域,在摇摇欲坠的大明王朝末期垄断周边来往的海上贸易。半个世纪之后,清朝出现了一个半官半商的神奇机构——广州十三行,该机构垄断了清王朝所有的对外贸易渠道,迅速积累了富可敌国的财富,因为中国大量的丝绸、茶叶、瓷器等价格昂贵的商品经菲律宾、太平洋、墨西哥、大西洋而运达欧洲,而输入国内的有香料、宝石、玻璃和金银器皿等,所有海上丝绸之路或公开或私下的往来贸易都需要得到广州十三行的许可。历史让人唏嘘之处在于,广州十三行的财富足以控股东印度公司,但是这并没有发生;广东十三行的财富足以让中国成为世界海军强国,但清政府也没有这么做。农耕文化下形成的强大的稳定性让中华文明牢牢地固守着欧亚大陆东部这片富饶的土地,直到1840年,贩卖鸦片的沙逊家族鼓动英国政府以虎门销烟为借口通过大炮轰开了中国的国门。
与此同时,华工开始从中国南方,主要是沿海地区被大规模地引入美洲,作为“土著印第安人—黑奴—苦力”这条底层劳工历史链条上的最后一环漂洋过海。自此,从未有过征服西方念头的华人和高举《圣经》和枪炮的西方白人在美洲新大陆遭遇了,其碰撞结果没有任何悬念。正如陈博士在《美洲华人简史》里无比心酸地描述的那样:“许多华工在悲惨的劳动条件的折磨下失去了生命。”(p.102)陈博士的史料研究显示,那些临别时告诉家人三五年内攒些钱然后就回家的华人,大部分终其一生也未能回归故里,他们中的有些由于劳累或疾病埋骨异乡,有些逃往美洲的其他国家,在艰难的条件下幸存下来,在历史的波涛汹涌中起起伏伏,繁衍生息。
如果海外华人移民史突然终结于19世纪末甚至20世纪上半期的话,那似乎中华文化和西方基督教文化在全球范围内的首次大规模遭遇就以悲剧收场了。但是,历史并非如此,陈博士在《美洲华人简史》中的关于每一单独国家的章节都从悲惨的历史开始,以后代华人在该国的成就和影响力结束,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幸福的结尾,但是起码为美洲华裔这个被称为“模范少数裔”的群体做了具体的例注。有人或许会说,20世纪末21世纪初,华人在美洲的影响是否得益于20世纪90年代开始的以知识和技术为主要特征的“新移民”的大量涌入?但是,如果我们仔细看陈博士列举出的名字的话,我们不难发现这些杰出华裔大多数并非第一代华人移民,而是在漫长的移民史中幸存下来的华人移民们的后代。根据《美洲华人简史》的记载,这些华人为所在国的政治、经济、文化、艺术等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从19世纪初至今200年以来,固然有美洲各国华裔移民生存环境的改善,但这也仅仅是近半个世纪以来的事情——例如,臭名昭著的美国《排华法案》直到1943年年底才被废除。
如果我们依旧回到文化的比较上看,将文化理解为人类的组织方式及其动员能力的话,那么人类的力量在于集体能否形成合力并且达到一定的效率,至少在目前没有完全实现全面的人工智能化之前,一个族裔或者民族的组织能力和它的生存发展潜力息息相关。以色列学者尤瓦尔·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认为,一切文明话语体系的本质都是在讲述一个宏大叙事,包括宗教以及各种主义,其目的是把群众有效地组织起来。[9]我们纵观西方历史不难发现,赫拉利的话有一定道理,同源的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无一不是如此,都具有强大的组织能力。犹太人居于地中海东岸的巴勒斯坦地区,地处三大洲交界处的要地,历史上不断地被附近的强大族群侵扰而流离失所,种族生存一直是犹太人的首要关注,换句话说,犹太教的产生首先就是为了族群团结起来生存下去。一个强有力的单一神的认同和信仰有效地团结了散布在世界各地的犹太人,他们以犹太社区为核心而互相支持,有效地集合了族群力量。与具有很强封闭性的犹太教不同的是源于前者的基督教,后者历史上以征服和扩张为主要特征。西班牙、葡萄牙殖民者带到美洲的是罗马天主教,美洲其他地区被引入了英国的新教、荷兰的加尔文教派、苏格兰长老会、法国胡格诺教派、德国和瑞典的路德教派,等等。而在北美的盎格鲁-撒克逊人崇尚加尔文派教义,坚信天选论,认为他们生来就是上帝的选民,面对其他族裔也因此有了天然的优越感。显然,大航海时代欧洲白人的表现充分地体现了基督教文明的效率,几十人、几百人、几千人,就能驰骋美洲、澳大利亚、南非,甚至新西兰岛、塔斯马尼亚岛。而欧洲各国国内,资本加工业革命,社会生产细分并规模化,生产效率大大提高。资本从自由竞争,走向垄断,最后达到了金融帝国阶段。近半个世纪以来,犹太文明和基督教文明再一次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历史也似乎终结了,直到当代中国的复兴。
与西方一神教传统不同的是,中华文明敬鬼神而远之,我们祭拜祖先、天地,但是没有一个单一的神。陈博士在其书中花了相当的笔墨描述儒家,认为中华文化由儒释道为主体构成,尤以儒家为主。他认为儒家对“仁义礼智信”的尊崇深入中华文化,并在华人的日常生活中处处体现,而随着华人的迁徙,他们也将这种价值观以及生活方式带到了美洲各地。但我并不认为这种贯穿于日常生活方方面面的哲学体系有强有力的组织能力,我们没有看到以儒家社团或者儒学为中心的带有广泛的凝聚力的组织。海外华人在各个国家的主要城市都建立了唐人街,但大大小小的中国城或唐人街更多的是地理位置上的聚居区,起到组织作用的更多的是以地域划分的各种同乡会和社团,以及后来慢慢出现的各种职业和行业协会。相比较于中华文化在中国国内的超强的组织能力,海外华人在这方面明显有许多需要改善的空间。原因也可能是中国人在大一统中央集权的社会结构下进化了几千年,习惯了强有力的领导,也正所谓“百代皆行秦政法”,而以独立个体到达海外的华人,需要在中华文化中重新找到能够凝聚整体族群力量的元素,才能在新的土地上获取更进一步的发展,为华人及中华文化在全球范围内谋求更大的影响力,同时也为中国和美洲的合作发展谋求更积极的前景。
一代又一代的海外华人筚路蓝缕、艰难创业,尽管过程坎坷,但幸已收获颇丰。他们在探索世界的同时,也将中华文化传播到了世界的各个角落,和全球不同的文化碰撞、交织、混合。无论经历了多么漫长的时间,无论经历了多少代人,他们都依然有一个共同的名称,那就是——华人。
《美洲华人简史》是一本充满文化情怀的移民史著作,无论是研究华人移民的专家、学者和研究生,还是感兴趣华人在美洲轨迹的普通读者,我相信,大家都能从陈博士的书中受益匪浅。
【注释】
[1]翁妙玮:美国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西班牙语和比较文学联合博士,南康涅狄格州立大学世界语言文学系副教授,西班牙语项目负责人,校学术评审委员会委员。
[2]Knerr,Béatrice,and Fan Jieping.Chinese Diasporas in Europe:History,Challenges and Prospects.Kassel UP,2015; Reid,Anthony.The Chinese Diaspora in the Pacific.Routledge,2016; Sun,Wanning.Media and the Chinese Diaspora:Community,Communications and Commerce.Routledge,2006.
[3]Contemporary Chinese Diasporas.Red Globe PR.,2018.
[4]Ma,Laurence J,and Carolyn Cartier.The Chinese Diaspora:Space,Place,Mobility,and Identity.Rowman & Littlefield,2003;Miles,Steven B.Chinese Diasporas:A Social History of Global Migration.Cambridge UP,2020; Mu,Guanglun Michael,Bonnie Pang.Interpreting the Chinese Diaspora:Identity,Socialisation,and Resilience According to Pierre Bourd.Routledge,2013; Sun,Wanning.Media and the Chinese Diaspora:Community,Communications and Commerce.Routledge,2006;Tsu,Jing.Sound and Script in Chinese Diaspora.Harvard UP,2011.
[5][秘鲁]欧亨尼奥·陈·罗德里格斯著,翁妙玮译:《美洲华人简史》,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21年。
[6]Chang-Rodriguez,Eugenio.Entre dos fuegos:reminiscencias de las Américas y Asia.Fondo Editorial del Congreso del Perú,2005.
[7]Chang-Rodriguez,Eugenio.Entre dos fuegos:reminiscencias de Europa y Africa.Fondo Editorial del Congreso del Perú,2009.
[8]Smith,Adam.An Inquiry into the Nature and Causes of the Wealth of Nations.W.Strahan and T.Cadell,1784,p.458.Digitalized on Dec.18,2013.中文部分由作者翻译。
[9][以色列]尤瓦尔·赫拉利著,林俊宏译:《人类简史:从动物到上帝》,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