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鲁“掘金”,梦断利马[2]

二、秘鲁“掘金”,梦断利马 [2]

中国改革开放初期,五邑侨乡有大批乡民出国谋生,形成了一股移民潮。我有一位姓廖的同学(下称“阿洽”),高中毕业后,通过自己的努力,找到了一份装修工的工作,收入不错。然而,在当时移民潮的大环境下,萌生了出国淘金的念头。1993年,在其叔父(下称“廖叔”)的帮助下,东借西凑筹集了3800多美元,从台山出香港后,坐上了飞往秘鲁的飞机,走上了秘鲁掘金之旅。

由于当时没有开通香港—秘鲁直通航线,飞机先飞到伦敦,转飞委内瑞拉,再经哥伦比亚、智利等国家才抵达秘鲁。经过四十多小时的“空中长征”,阿洽来到了南美小国秘鲁。当他走下机舱后,秘鲁神秘的面纱终于揭开。只见秘鲁首都机场上,一台台中国产的东方红牌拖拉机在机场奔跑着,不停地为飞机拖运货物和行李,隆隆的发动机噪声响彻利马国际机场,犹如70年代正在春耕生产的中国农村。走出机场,廖叔已来到机场迎接他,两人寒暄一番后,坐上一辆老爷式的吉普车向利马市中心进发。一路上,很少见到西方国家进口的小轿车,偶尔遇见几辆中国产的东方红牌拖拉机呼啸而过,感觉好像回到祖国的六七十年代。阿洽跟着廖叔来到在利马市中心开设的一间中式小餐馆,开始了他在秘鲁“掘金”旅途。

上班第一天,廖叔安排他负责餐馆柜台管理工作。廖叔的餐馆生意不错,一天从早忙到晚。亮灯的时候,餐馆收市,按照叔父吩咐,他出去关门。当走出门口准备拉铁闸的时候,猛然见三个黑汉从侧门冲过来,跑在前面的大汉伸出黑漆漆如大猩猩般的双手用力抓住阿洽的右手,拼命地想将其手上的石英表抢去。阿洽在家乡时跟随几位台山著名的武师习武,有一定的武术功底。于是他趁势侧身一闪,借力一掌打向黑人,黑人用力过猛,踉跄地往前倒下,其他两人见势不妙,随即散去。虽然三位黑人未得手,但阿洽仍心有余悸,此后每逢晚上出门都要多加提防。

上班第二天,廖叔出门去办货,只剩下阿洽一个人负责管理。一个牛高马大的彪形大汉提着一根一尺多长的螺纹钢铁杆大摇大摆地走进餐馆,吆喝着要了一瓶啤酒,然后又大摇大摆地走出餐馆去。阿洽拦住他,要他付款后才能离开。由于语言不通,双方争吵起来。大汉怒吼着,指一指手上的螺纹钢杆,示意不让走他就用钢杆打人。阿洽即时明白这是一个要耍赖的地痞。说时迟,那时快,阿洽趁对方还未起手,即挥拳击中对方握铁杆的手腕,铁杆当即跌落地上。大汉随即低头用右手要去捡地上的铁杆,阿洽即一拳打中对方右臂,对方又用左手去捡铁杆,阿洽又挥拳击他的左臂,打得大汉痛得哇哇叫。几个回合后,大汉败下阵来,乖乖地付款溜走。

第三天早上,餐馆开门不久,阿洽看见昨天被他打跑了的那个大汉匆匆走进餐馆,和廖叔唧唧咕咕地唠叨起来,还不时听见大汉用不纯正的普通话讲“功夫”二字,以为他想来复仇,于是准备和对手战斗。一会儿,他拉着廖叔走过来,在阿洽面前跪下,叽咕着抱拳跪拜。阿洽犹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廖叔连忙解释说,他昨天被阿洽打败,从此口服心服,愿拜阿洽为师,跟随着学习“中国功夫”。阿洽觉得他既可恶又可笑,婉言谢绝了对方的请求。这件事迅速传开,震动了利马市的唐人街,那些平时专门来该餐馆白吃白喝的流氓地痞,此后不敢再来餐馆骚扰。

第四天下午,一位身穿制服的保安气急败坏地冲进餐馆,将手枪往阿洽面前的云石餐桌上大力一拍,似是打劫的样子。见对方来势汹汹,阿洽迅速钻进石台底下躲避。一会儿,保安员低头笑着向阿洽做个手势,邀他出来,指着他的手枪叽里咕噜地讲起什么。这时,廖叔走了出来,相谈一阵才明白。原来该保安的手枪坏了,想要一些工具给他修理一下。阿洽吓出一身冷汗,真的是让人哭笑不得。

第五天,餐馆来了一位十八九岁的年轻黑人,吃了一碟菜和一瓶啤酒,结账单为7.7元秘鲁索尔。黑人付款10索尔,阿洽找回2.3索尔。黑人却说收多了他的钱,由于阿洽不懂西班牙语,无论怎么讲也讲不明白。阿洽灵机一动,将那张10索尔从收款柜台取出来,给对方确认后,找换成10个1索尔,又将1个1索尔换成10个1分,先拿走了7个索尔,再拿走7个1分,剩下的零钱全交还给对方。那黑人收回余银后,竖起大拇指,微笑着离开了。原来,秘鲁人多数读书少、文化水平低,简单的算术口诀也不懂,到市场买东西时常与人争吵不休。

第六天下午,餐馆里人来人往,生意兴旺。忽然大街上传来一阵阵的嘈杂声,接着一辆警车呼啸而过,人们纷纷四处逃走。廖叔急忙吩咐拉下餐馆闸门。阿洽未及门口,迎面一股浓烈的刺激性气体扑鼻而来,感觉一阵眩晕,鼻涕眼泪齐出,视线模糊,再也无法前行了。廖叔质问为什么不去关门,阿洽告诉廖叔,他可能中毒了。廖叔连忙告知这是警方放的催泪弹,用来驱散游行示威的人群,快去洗手间用清水冲洗一会儿就没事了。原来秘鲁政局不稳,游行示威是常发生的事,警方常使用各种办法驱散游行示威的群众。

第七天,餐馆来了一位黑人女性,饮了一瓶啤酒后,扭着腰肢来到柜台前结账。在阿洽面前,伸手从胸围中掏出一枚1索尔硬币付款。阿洽觉得这个女人心术不正,不接她这枚钱,要她另付一枚钱币。两人僵持好一阵,在餐馆打工的一个秘鲁人过来接过硬币放进柜台,阿洽找了3分给她后她怏怏离去。一会儿,这位黑人女性带着两位警察气势汹汹地冲进餐馆,指骂阿洽欺骗顾客,要求跟去警察局协助调查此事。阿洽不懂西文,无论怎么讲也讲不明白,如果去警察局论理肯定吃亏的,决定不跟他们去警察局,双方为此争执得不可开交。后来,廖叔回到餐馆,问明事情发生的前因后果,吩咐在餐馆打工的秘鲁人跟他们去警察局。不久,秘鲁人从警察局回来,警察告诉他,那位“黑婆娘”是个骗子,专门选择不熟西文的华人开的商店、餐馆采取同样的手法进行敲诈勒索,不少新移民因此中招。

第八天晚上,一位华人来到餐馆,阿洽见对方很面熟的样子,双方打个招呼,就用台山话聊起来。来者“阿桥”是台山人,与阿洽同乡,曾经在同一间小学读书。大家一见如故,阿桥讲起了他出国的经历:阿桥的父亲、妹妹早年出国,在利马开一家小餐馆,生意很不错。几年前,在父亲的帮助下,阿桥移民来到这里,在父亲的餐馆当厨师,每月工资不足200索尔。阿桥到秘鲁第一个月起,父亲就克扣了全部的工资偿还出国的费用,这样一个月下来,阿桥无分文落袋。家乡的妻子、儿女还要等阿桥寄钱开饭,怎么办呢?阿桥想出一个办法:在餐馆收市以后,他独自回到餐馆加班,搞一些消夜在街边销售,以赚一点零钱。这样没干几天,一天晚上,阿桥的妹妹回餐馆撞个正着,于是大发雷霆,把他骂得狗血淋头。次日,阿桥被他父亲、妹妹赶出餐馆。无处落脚的阿桥到处流浪,露宿街头。想当初在家乡之时,父亲、妹妹常常寄些钱回乡,常觉得他们是很讲亲情的人,怎么现在变成凶神恶煞、无情无义之人呢?每念此事,阿桥不禁潸然泪下,心里极度悲伤。然而,人还是要生活下去,家里的亲人还要生活,自己一定要想办法走出困境。于是,他找了一些简单的厨具,在街边做无牌摊贩,过着“走鬼式”生活。经过几年的奋斗,还清了机票钱。又经过几年的拼搏,将他的妻子和两个儿子也接到了秘鲁。儿子出国后,很快学会了当地的语言,大儿子到一家日本人开办的农场打工,二儿子也到当地人开办的公司打工,直到近两年生活才有所好转。往事不堪回首,阿桥讲完这个故事,泪水湿了眼眶。阿洽也从中领略到“秘鲁人情薄过纸”的滋味。

第九天下午,一位年过古稀、衣衫褴褛的老华侨来到餐馆。阿洽见对方是华人,便上前与他打招呼,对方用粤语回答,一问才知道对方是个中山人。那老人二话没说,就在餐馆里帮忙做一些散工。忙了一个下午,快要下班了,阿洽拿了一碗剩饭给老人吃,老人吃饱后满意地走了。次日,老人又来到餐馆,同样当帮手做起散工来。到准备收市的时候,廖叔来到餐馆,问清楚这位老人的来历后,破口大骂阿洽不懂规矩,乱做一套,不准阿洽给东西让那老人吃,即时将那老人轰走。阿洽再一次领略到“人情薄过纸”的滋味。

第十天,餐厅来了几位东北大汉。廖叔上前招呼客人,问客人要吃些什么。廖叔年少在台山的乡村长大,青年时期就出国了,不懂普通话。客人讲了很久,廖叔却听不明白,急得他出了一身大汗。这时,阿洽刚好从厨房走出来,听到对方讲普通话,于是上前和客人打招呼。原来来者是吉林人,他们来秘鲁做生意,在利马市走了十多间中餐厅,也找不到适合他们口味的东西吃,只因利马市多数唐人餐厅店员不懂普通话。交谈中,得知他们想吃中国米粉、炒白菜和炒辣椒等菜,于是阿洽走进厨房,不久就将这三道菜端出来,几位东北大汉吃得津津有味,竖起大拇指连声赞好,不一会儿,风卷残云般吃个精光,同时称赞阿洽烹饪的中国菜,说他们吃得“很痛快”。按照正常的价格,这三道菜最多值十五六索尔,结账时廖叔却收了80多美元。阿洽见顾客是中国人,叫廖叔给个优惠价,廖叔却瞪着双眼叫他不要出声。

日子就这样过去,阿洽到来以后,廖叔的餐馆生意一天比一天好,生意兴隆,常见廖叔眉开眼笑。一个月下来,廖叔给阿洽发了200索尔工资。接过这少得可怜的工资,阿洽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心想,就这样干下去,干一年也不够买一张回乡的飞机票,到何时才发达呢?从此,他萌生了回乡的念头。

有一天,阿洽见到一位衣衫褴褛的老华侨畏缩在餐馆对面不远的街边,双手在打寒战,样子挺可怜的。廖叔瞥见阿洽有同情的样子,告诫不要理他。又过了一段时间,收到一封华文报纸,上面一篇讣告印着那位老华侨去世的消息。据了解,这位老华侨是台山人,在秘鲁打工数十年,没有积蓄,年老无力,65岁以上更无人雇用,生活无依,最后流浪街头,在饥寒交迫中死去。当地政府发现老华侨死去后,通知当地冈州会馆去处理后事。

两个月后,廖叔见侄子管理餐馆后生意越来越好,于是决定回乡省亲,将餐馆全盘交给阿洽管理。阿洽每天黎明即起,用学到的几句简单的西文去市场买菜、买鱼、买肉,回来又亲自下厨,还处理好餐馆的一切事务。由于阿洽厨艺好、待人接物好,深受来客欢迎,餐馆生意红火。廖叔回乡两个月间,餐馆账面多赚了一大笔。

廖叔返回利马后,阿洽高兴地将这两个月的账目交给他,见他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满以为这两个月可以涨工资了。然而,阿洽接到的工资还是和以前一样,心里凉了一大截。他向叔父提出要辞职回乡。廖叔极力挽留,说未还清机票钱不得回乡,又将当初买的双程机票扣起来。

思前想后,阿洽觉得这个国家经济落后,政局不稳,社会治安动荡,没有稳定的社会保障体系,人情似纸一样薄,根本不是自己理想中的赚钱天堂。叔父更是只将自己作为赚钱的工具,根本没有值得留恋的地方,还是走为上策。他东借西凑,经过两个多月的努力,终于筹够买回乡机票的钱。在一位热心华人的帮助下,阿洽到利马一间华人开办的旅行社买上了回乡的机票。

阿洽去秘鲁“掘金”半年,出国发财之梦破灭,最后两手空空而回,还欠下了一笔债务。不过,回国的阿洽经过两年的努力,终于还清了所有的债务,开始了他新的人生历程。

【注释】

[1]李柏达:广东台山人,现任广东省集邮协会理事、江门市华侨历史学会副秘书长、台山市银信文化研究会会长、台山市三益银信博物馆馆长、暨南大学黄卓才教授团队侨文化研究基地主办。

[2]以下内容由廖洽同学口述,笔者负责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