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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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淇心(以下简称“薛”):Alberto,原来您就是郭富华,我听Teresita说过,你们是同班同学,一直希望能在华区看到您后约您访谈,没想到今天就见到了。

郭富华(以下简称“郭”):是的,我和Teresita是同学。谢谢我的表哥(向梁先生微笑致意)今天介绍我们认识,确实很巧。

薛:原来您二位是表兄弟吗?

郭:不是真的表兄弟,但是我们都是华人的后代,我们小时候就认识,互相都这么称呼,很亲近!

薛:很难得,您竟然会说普通话,那今天的访谈您希望用哪种语言进行呢?

郭:虽然我很想用这个机会练习中文,但我的水平有限,有的意思怕表达不清楚,我们还是用西班牙语吧。

薛:好的。首先请您介绍一下自己,以及您父母来古巴的情况。

郭:我叫Alberto Dasio Kuok Loo,中文名叫郭富华。1952年10月21日,我出生在哈瓦那的华人医院——九江医院。我父母都是广州人,他们1932年在广州结婚,但那时中国的情况不太好,我父亲没有工作,于是就和我爷爷一起于1933年来古巴务工,我母亲继续和我父亲的家人生活在广州。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我母亲他们从广州逃难到了香港,战争结束后,我父亲的家人决定定居在香港,我母亲独自回广州照顾我外婆。直到1952年1月,我父亲才把所有手续办好,把我母亲接到了古巴。我母亲独自在中国苦等了近乎二十年,才和我父亲团聚。之后,我出生了,1954年我妹妹出生,1957年我弟弟出生,我们三个都在哈瓦那老城区长大。

薛:您父母的故事很感人,最终能在哈瓦那团聚很不容易。但为什么您父亲去古巴时,没有直接带着您母亲一起呢?

郭:那时去古巴务工的手续不好办,带着家属同去,负担更重。而且我爷爷和我父亲一开始是在一位华人的杂货店里打工,当伙计,赚的钱不是很多,他们还要攒钱寄回广州接济老家的亲人,没有多余的钱再为我母亲办移民手续。后来开始打仗了,国际交通中断,我父亲想把亲人接来古巴也没有办法,所以只能等了那么多年。

薛:您父亲后来有条件把您母亲接到古巴,应该是工作了很多年后有了一些积蓄。他和您祖父一直在别人的杂货店工作还是有了自己的生意?

郭:我爷爷和我父亲一开始给别人打工,他们很辛苦地工作,就是为了多攒一些钱。把我母亲接到古巴后,我父亲用剩下的积蓄自己买了一个杂货铺,开始当老板,但工作依然很辛苦,他们一直寄钱回中国接济老家的亲人。

薛:古巴革命后开始将所有的私有经济收归国有,您还记得您父亲的店铺是哪一年被没收的吗?之后他从事什么工作了?您一家的生活发生了哪些变化?

郭:1959年古巴革命胜利后,1960年就开始国有化进程,我父亲的店铺是1960年或1961年被没收的,具体日期我记不清了。之后,他被安排到一家国营杂货店当营业员,不能再做老板了。自己开店和当营业员,这两者的收入肯定是有很大差别的。我父亲自己开店时,具体赚多少钱我不清楚,那时我还小,但养活一家人还是足够的,并且还寄钱回中国。做了营业员后,他的月工资大约在86比索,很少,我们家有三个孩子,我母亲又不工作,这些钱不够花。我记得我小时候家里有一台黑白电视,因为家里的经济状况不好,我母亲把电视机卖了,给我和弟弟妹妹买吃的。我母亲后来还卖衣服、卖家具换钱,以贴补家用。我小时候上的是华人的私立学校,革命胜利后一两年学校关了,我就开始在古巴的公立学校读书。我们一家以前住在哈瓦那老城,我父亲以前的杂货店现在还在原来的位置,但里面已经完全变样了。

薛:您父亲的杂货店被没收后,收入减少,在这种情况下,他依然寄钱回中国吗?

郭:是的,即使我们很困难,我父母一直帮助老家的亲人。之前有杂货店的时候,条件好一些,汇款也没有那么多限制,每次汇款数额不等,比较频繁。70—80年代,只允许华侨汇款,华裔没有资格,在中华总会馆的协助下,一年只能汇一次,数额在100~200比索,我记不清了。[13]除了汇钱回去,我父母一直与广州的亲人写信保持联系,都是写给我的一位姨妈。我母亲不会写字,信都是我父亲写,他1995年去世后,就由我来写信,收寄信挺慢的,要一两个月以上。

薛:您一直都会读写中文吗?您在华侨学校念了几年书?后来学校关了,您还自学中文吗?

郭:从很小的时候,我母亲就教我说粤语,所以我一直会说。1958年,我开始在公教华侨学校学习,学阅读、写字,等等。后来华侨学校的校长移民美国,学校关了,我8岁时,开始在古巴公立小学读书,用西班牙语学习。但是在家里,我和父母都说粤语。1990年,我在哈瓦那一所外语学校又学了两年中文。我和一位女华裔结婚,她父母都是华人,我们有一个女儿,从小我们在家里都说粤语。我女儿长大后,我希望她学会说普通话,2015年她大学毕业开始工作,和我在一个单位ETECSA,古巴电信公司,我们一起上班,也一起报名在哈瓦那大学孔子学院学习中文。我们都通过了汉语水平四级考试,后来我女儿去中国留学,我还继续在孔子学院学习,今年(2020年)是第五年了,我喜欢学中文,想不断提高自己的中文水平,平时我也自己练习用中文写作。

薛:像您和您女儿这样既会粤语又会普通话,既能说又能写的华裔在古巴应该是极少数了。二位在语言上的优势是否为你们提供了一些不一样的发展机会呢?

郭:我从小会粤语,长大后知道中国的官方语言是普通话,就一直想学普通话,我没多想有什么发展机会。但是你说得对,像我这样,会说、会写汉语的华裔,在古巴真的不多,所以华人社团有时会请我帮忙,教粤语、做翻译、做社团秘书,等等。1995—1997年,我在中国传统艺术之家给华区促进会[14]的领导及工作人员教粤语。1997年6月,华区促进会举办了纪念华人抵古150周年庆会,我担任翻译,负责招待从美国及加拿大来古巴参加庆会的华侨华人。2006年,我加入了民治党和龙冈公所,2006—2008年,我在龙冈公所给那里的会员教粤语,算尽义务,当时连一些古巴人都上了我的课。2019年,我从古巴电信公司退休,开始在中华总会馆做中文书记,我想也是因为我会粤语和普通话。最近民治党主席Marcelo说,他希望我今年(2020年)夏天开始教会员说粤语,我认为这对青年华裔很有利,他们也应该保持这项传统。其实我学中文,尤其是进孔子学院学习,主要是为了给我女儿做一个榜样,当然,她很厉害,学得比我好。2016年,她去北京参加夏令营。第二年,她得到机会去西安交通大学学一年中文,在那里,她萌发了留在中国读研究生的想法,于是申请了西安交通大学电信工程硕士项目,是英文授课,她现在还没有毕业。我希望将来她可以留在中国工作。

薛:您女儿很优秀,难怪您很为您的女儿自豪。您之前提过,她和您一起在古巴电信公司工作,所以您读了大学,并且也是学电信类专业的吗?

郭:是的,我上的是夜大,学的电信工程。1969年时我开始服兵役,这是义务性质的,为期两年,1971年结束。然后我开始打工,白天工作,晚上读高中。后来我在夜校学了两年英文。1976年,我决定读大学,白天工作,晚上上夜大,用了七年时间,从电信工程专业毕业。毕业后我先在古巴邮电部当工程师,工作三年后,为了提高工资收入,我换到电话公司的开发部门担任通信网络的设计员。1994年,我开始在古巴电信公司工作,一直到退休。现在华区家家户户都有电话,当时那里的电话网络是我负责设计和领导安装的。我还参与了古巴电信公司和华为的合作项目,设计古巴国家的Wi-Fi系统和宽频通信系统。

薛:您的经历非常丰富,尤其您的工作项目可以为华区的住户服务,格外有意义。您小时候在这里上过学,长大后也经常来华区参与各项社团活动吗?

郭:我只在华侨学校读了一年,不过我家在哈瓦那老城区,离这儿(华区)不远。我1968年就成为中华总会馆和九江公会的会员,那时只有父母双方都是华人的华裔才能加入这些社团。九江公会那时有医院,专为华人服务,我就是在那里出生的。70年代我先是服兵役,后来打工、读夜校,没有时间参与社团的活动,来得较少。那个时期,由于很多华人离开了古巴,各个社团的经济状况也不好,很多社团解散了,没有解散的那些也不怎么举行活动了,华区比较萧条。我记得80年代中期,古巴政府在隔了十几年后再次邀请华人华裔代表参加狂欢节,中华总会馆号召我们一帮华裔积极准备,我们穿着传统的中式服装向古巴人展示,我们觉得很自豪。那些衣服好像是以前粤剧表演的戏服。

薛:60—80年代,当中古关系比较疏远的时候,华区、各个社团的活动受到影响了吗?

郭:两国关系的问题是政治层面的,我感觉对我们的个人生活没有太大影响,我不太喜欢评论政治问题。

薛:就您个人的观察与感受,您觉得从60年代到现在,哈瓦那华区、华人社团总体上有哪些显著的变化?

郭:最明显的变化就是华人一直在减少,以前华区到处都是中国面孔,随处可以听见华人之间用广东话交谈,看中文报纸,现在没有这样的场景了。以前华人的杂货店有很多中国产品,酱油、味精、中国食品,现在也买不到了。过去华区有很多中国饭店,还没走到这里,哪怕闻到中国菜的气味,就知道离华区不远了。当然,现在Cuchillo一条街也有中式餐馆,但口味都不是最正宗的,是经过改良的,为了适应古巴人和其他外国游客的口味。华人社团也减少了很多,在我小时候有几十间,现在只有13间。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到2005年,华区促进会开始复兴华区,那十几年,华区比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热闹了很多,先是举办华人抵达古巴纪念庆祝会,后来每年举行海外华人节,开展学术会议、中国食品展览、文艺表演等活动,很多国家的华人社团、研究华人的学者、中国的企业或个人都来参加,反响不错。各个社团也重新活跃起来,配合华区促进会的活动。但是2005年华区促进会解散后,这些活动就停办了。现在每逢中国的传统节日,以及古巴的重要节日,社团都会举办活动,最隆重的是庆祝春节,会有舞狮表演、武术表演,等等,各个社团也会分别举行庆会,邀请会员聚餐。

薛:您曾经去过中国吗?

郭:我去过两次。第一次是在1998年,古巴电信公司派我先去意大利,接着去中国巨龙公司培训业务,我在洛阳学习了两个月,在那段时间里我还去了北京、广州和深圳参观。我到广州的时候见到了我母亲的亲戚,跟他们拍了很多照片,但很可惜我没能去香港看望我父亲的亲戚。我觉得广州和深圳非常好,发展很快。我回到古巴后,把在中国拍的照片给我母亲看,尤其是那些和她亲人的合影,给她看,她非常高兴。第二次去中国是2019年7月,去西安看我女儿,她正好放暑假,陪我参观了西安的钟楼、兵马俑等名胜景区,我在西安待了一个月时间。

薛:您父母一直和中国的亲人保持联系,那他们晚年时想过回中国吗?

郭:没有,我的父母以及我们兄妹三人都在哈瓦那,回不回去都一样。我父母都是在哈瓦那去世的,现在安葬在中华总义山,每年清明,无论天气好坏,我都会带着鲜花去祭奠他们。我在家里给他们安了一座神位,每年的新年、母亲节、父亲节、他们的生日和祭日,我都会点香祭祀。

薛:谢谢您和我分享您个人和您家庭的故事,很特别也很令人感动,希望您可以坚持学习中文,将来用中文把这些故事都记录下来!也希望您有机会再次去中国更多的地方看看!

郭:谢谢你的鼓励,我其实写了一些,以后也会接着写!有机会,我还会去中国,我听说广东的变化很大,我得目睹那里的发展,尤其是广州、江门、九江及中山。我也非常想去香港看看!

薛:一定会有机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