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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错误的是下述观点:理性批判和肯定的理性论证是一样的,因为理性批判也必定要立基于某些不可表证的假设之上,因此其有效性势必只是相对于这些假设而言;换言之,我们面对这样的情境,我们依据立场B来批判立场A,然而立场B不可能确立自己,因此依据B所作出的任何关于A的批判都不是结论性的——当然反之亦然。

构成这个论证的大多数的独立部分都是正确的,但结论并不尽然。因此我得首先承认,在批判中我们常常要依据一些不可证明的和不可表证的假设。所以我们的批判确实不可能是结论性的。但不可表证性这种东西并不会让富于批判精神的理性主义者感到困扰。因为他的批判性论证——例如他用来作为批判的依据的理论——都是猜想。区别说来也简单。辩护性论证需要的是肯定理由,这最终要碰到一些自身无法被证明的理由(否则这个论证将导致无穷后退)。而证明主义者常常宣称必需要有一些类似于“终极假设”这样的能够超越论证的、无法被批判的东西。但我的研究途径所提倡的批判和批判性理由都不是终极的,它们也向着批判开放,它们都是猜想。我们能够无穷无尽地去不断检查它们,它们也无穷无尽地向着重新检查和重新思考开放。但这并不产生无穷后退:因为我们不需要证明或确立任何东西,也不需要任何终极假设。只有对证据和证明的需要才会产生无穷后退,才会需要某种讨论的终极条款。这就是证明和批判的根本区别。[14]

和这个异议相关的是下述被人普遍相信的观点:纯粹的批判方法——即避免任何肯定证明的方法——是不可能的,理由就是它必定局限于“内部性”批判类型。如果批判是完全并且仅仅采取理论本身的假定或假设,从理论内部进行抨击,这种批判就叫做“内部性批判”。如果批判从异于被批判的理论的假定或假设出发,从理论外部进行抨击,它就叫做“超越性批判”[15]。有人坚信,内部性批判相对而言是不重要的,因为它仅仅能指出被批判的理论内部的逻辑不一致性,却无法反驳一个一致的理论。(此外甚至还有人认为,指出不一致性都不完全是内部的操作,因为这相当于假定或假设了下述逻辑:不一致性是违法的。)最后的结论就是,所有关于一致的理论的批判,因此也是最重要的批判,都必定是“超越性的”。由此我们就得承认,被抨击的理论的辩护者总能拒绝任何的批判,将其视为非决定性的或无效的,除非我们能给隐藏于超越性批判中的假定或假设以某种肯定证明。因此,批判方法和肯定的证明方法其实是一样的。

上述观点认为批判方法的作用范围狭隘并且相对而言并无价值,这个似是而非的观点是错误的。它与下述正确的观察结论有关:某个思想体系所有的或大部分的批评家都采取另一个思想体系来指引他们的批判性抨击。虽然就批判的起源、指引或灵感而言它应当是“超越性的”,但这不意味着在这个术语的逻辑意义上它必须是“超越性的”。实际上,没有哪个自我批判的批评家会满足于他的批判,除非他能摆脱批判的超越性起源的窠臼:虽然有可能是自己本来的那一套思想体系在指引着他,但他将努力变换他的批判,直至它成为内部性的——因此能更有效地对抗其对手。因为被检查的理论不仅仅是假定、教条、猜想或相反的东西所组成的系统,它也是解决问题的尝试。因此我们可以从内部批判它,例如当它无法解决其问题的时候,当它无法比对手做得更好的时候,或仅仅是当它转变了待解决的问题的时候,等等。以这种方式,内部性批判可以指出甚至是一致的理论中的严重弱点。内部性批判不仅能指出不一致性,在大多数场合它也有重要的作用,这恰恰是因为某一理论要解决的问题时常会给出某种与早期理论相矛盾的一致的解释(例如某一实验的结果,等等)。一般情况下,导致我们对旧有理论进行批判、同时还给我们指出了批判方向的那些问题情境,总是包含着种种假定或假设,而这些假定或假设包括着(也远远超越了)一些逻辑原则——例如拒绝矛盾规则——这就给予了内部性批判施展身手的舞台。(例如,如果形成理论的问题情境涉及对特定的观察或实验作出解释,那么我们就可以用其他实验来从内部批判该理论——当然,前提是该理论的捍卫者承认这些实验结果。[16])因此内部性批判不仅是可能的,也是重要的。

当然,不应该将我们自己限制在内部性批判之中。我们完全有资格进行超越性批判,与之竞争的理论就是我们的出发点;尝试去指出某个理论有缺陷而另一个理论则无,这种做法没有任何错误。相反,这种相互的超越性批判最终能使我们说出某一理论比其竞争者更为优选的情况及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