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谟的形而上学 “中立的”一元论

8 休谟的形而上学 “中立的”一元论

像罗素一样,休谟也是一位坚定的实在论者,他从主观知识论出发,得出了形而上学的结果。基于逻辑原因他感到不得不接受这结果,但实际上他却无法相信这结果,哪怕仅仅相信一小时。[65]看来他已将自己对实在物体的坚定信仰鄙弃为非理性的了,尽管在实践中实在物体不可回避。他正是打算使用这个矛盾——他自己认为这是一个矛盾——来解决他的问题,但这毫不顶用:“这个矛盾导致的复杂态势产生了这样的趋向性:要统一起这些破碎的表象”——即那些断断续续的对物体的感知——“而方法就是虚构出一种连续的存在……”[66]读过他这些拐弯抹角论证(《人性论》第ⅰ卷,第ⅳ部分,第ⅱ节)的人都禁不住认同他在面对其最终结果时的沮丧心情,要知道,这可是他第一次自信满满地将之宣称为“我的理论体系”。[67]当发现即便想快刀斩乱麻——即便这些矛盾不会鼓励“心智”去超越它们——也找不到那把快刀时,他在此小节最后坦然承认:“过于匆忙和草率是办不成事的。”奇怪的是这位明智而坦率的思想者从未意识到,这一场徒劳的奔忙已经表明,他所做的不过是将自己主观主义的知识论放在一个虚幻的基座之上。

休谟在实际上已经摧毁了自己理论之后的种种做法,让我们回想起弗莱格[Frege]对罗素的一封信的反应——罗素那封信说,罗素在他自己和弗莱格的理论中发现了一些悖论。罗素回忆说:“我写信告诉弗莱格,而他的回应是一句非常严肃的话——‘die Arithmetik ist in's Schwanken geraten[算术总是在曲折中成长的]’。”因此在他看来,变得岌岌可危的不是他自己的算术理论而是算术本身。[68]

休谟的“体系”让他滑入唯心主义之中:在他看来,对物理物体——或“继续存在的”那些“物体”——的信仰仅仅是某种不可避免的“想象虚构”的结果。[69]因此他赞同贝克莱,也赞同“大多数审慎的哲学家们”:“我们对物体的观念不是别的,而是心智形构出的〔观念的〕集合……”[70]然而,不仅是物理物体被还原成观念丛,心智也同样如此,包括休谟自己。因为他大胆地超越了贝克莱的观点,认为“……我们称之为心智的那种东西不过是不同感知的堆积或集合而已,……我们假定——虽然是错误的假定——它被赋予了某种完全的简单性和同一性”。[71]

许多人都曾模仿休谟的本体论,但没有哪个模仿者能达到他那样优美的简单性。我们可以用下面这个图表便利地说明他的理论体系。这个图表表示宇宙的一个部分,在这里我们令它表示有五位教授出席的一次讨论会(见下页图)。

小圆点可以诠释为对物体的视觉印象、基本印象、感知、“感觉数据”或它们在我们记忆中的痕迹或反映。依据休谟的理论,它们构成了宇宙的原材料。[72]

一组感知丛构成了一个物理物体,在图中这表示为一列,包括它在不同的心智观照下表现出的不同方面。另一组感知丛构成讨论会参与者的心智,在图中表示为一行,包括它们在每一个心智观照下作为不同物体的不同方面。

因为休谟论域中的原料或因素是由对不同物体的感知所构成的,属于不同的心智,所以这个“体系”无疑是唯心主义的。但那些几乎与休谟体系相同的种种体系——例如马赫的、罗素的或赖兴巴赫的——都曾被描述为“中立的一元论”的体系,在这里“中立”这个词表示“在实在论和唯心主义之间中立”(或可能在唯物主义和唯灵论[spiritualism]之间中立),而“一元论”表示论域中的材料(或其因素的性质)都是同一种:感觉或印象。[73]

在我所认识的范围内,休谟的唯心主义和“中立的”一元论之间唯一的差别是这样的。如果被问及这些不同的丛是如何聚合的,休谟会这样回答的:通过观念的结合。而“中立的一元论者们”(恩斯特·马赫、威廉·詹姆士或伯特兰·罗素)则会给出不同的回答(如果我的诠释是正确的话):“这些丛是通过两种自然律聚合到一起的:水平的丛是通过心理学定律(包括结合定律),而垂直的丛是通过物理学定律。换而言之,心智就是那些服从心理学定律的丛,而物理物体就是那些遵循物理学定理的丛。因素本身同时既是物体因素也是心智因素,因此它们都是中立的。”[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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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必读者应该料到,我是不会接受这种学说的。这些据称“中立的”因素不过是感知——一旦我们闭上眼睛、捂起耳朵它们就可能消失了。物理学定律刻划的物理物体是不会以这样的方式消失的,但主观的视知觉就有可能。因此“中立的”一元论是某种唯心主义;只有在唯心主义者——染上了主观主义知识论病症的哲学家——看来这种学说才可能是“中立的”。

因此我拒绝作为主观主义知识论之一部分的“中立的一元论”以及唯心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