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谜的世界
主观知识论要我们去超越自己的“自我中心的”感知经验,构造出一个物理世界;它给自己定下了一个不仅毫无必要,而且困难重重的任务。使唯心主义变得毫无吸引力的原因,正是在于它说明万物时的极端草率。因为唯心主义实际上是通过架空所有问题的方式来解决所有的问题。
一个典型例子就是唯心主义者(或中立的一元论者)对身心问题的解答。极端错综复杂的生理现象能影响我们的精神状态(例如毒品),反之亦然,精神现象也能影响我们的生理状态(例如当意识到某种危险的时候);身心问题就涉及到对此进行解释。所有形式的唯心主义,包括中立的一元论,都允许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这个问题,而且解决得如此完备,以至于它都消失了:如果包括我自己在内的所有物体都仅仅是感知丛,那么一般情况下,物理世界的改变能影响精神世界的改变,反之亦然:因此可以预知,将存在种种相互关系(其详细定律须依据归纳来寻找)。
还有另一个问题也在主观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光芒下隐遁了——也许是在它们的阴影笼罩下失踪了——这就是物质问题。这是最古老的哲学问题之一,它紧密联系着变化的问题。变化似乎假设有某些东西在变化中保持不变。这导致赫拉克利特和黑格尔给出了对立统一理论,也导致留基伯和德谟克利特给出了下述更重要的理论:所有变化都包括运动——不灭的物质粒子或曰原子虽在运动,但并不发生任何变化。
这是一个简明而重要的变化理论或物质理论:物质是运动的实体,但在变化中保持不变。当然,这个变化理论或物质理论都不是终极的。从留基伯和德谟克利特以来,特别是从笛卡尔——连同莱布尼茨、博什科维奇[Boscovich]和法拉第——以来,物质理论发展成为物质自身结构的理论;这个发展构成了科学思想史和哲学思想史中最富魅力的篇章之一。(见《后记》第三卷,第20节。)[81]
但主观主义认识论对此的意见又是什么呢?休谟是这样说的:“当我们一步步考察某一对象的持续变化时,思想中所发生的平滑延续使我们得以将某种统一性赋予这个持续过程。当我们在发生了一个剧烈变化后再比较它的状态时,我们的思想延续就被打破了;因此我们就认识到了多样性的观念:为了调和统一性和多样性之间的矛盾,我们的想象力倾向于虚构出某种未知的、不可见的东西,假定它在所有的变化中都能持续保持同样的性质;这种非智能的[unintelligible]东西就叫做实体,或者……物质。”[82]
在这段稍显晦涩的文字之中,休谟以尚可理解的方式描述了一种实体理论或物质理论,并明确指出了它与变化理论的联系;但它却被当作“想象力”难以理解的虚构,从而消解掉了。(既然这个deus ex machina[机械降神,即挽救局面之物]属于心智,它必定“仅仅”是观念丛而已;而观念并不是无法理解的东西。奇怪的是休谟从未因为这个矛盾而烦恼过。)此外,这段文字还相当一致地指出,未被观察到的东西不是别的,只能是想象力的虚构;它们是一些虚构出的插曲,存在于被观察到的现象之间;用赖兴巴赫提出的现代术语来说,它们是“中间现象”[interphenomena](见下文第13节)。
根据休谟的看法,这个实体或物质的“难以理解的虚构”不是某种观念:它既不是感知或印象,也不是反映;因此它是无意义的。因为休谟以三段论方式说:“我们对任何事都不会有完美的观念,而只有感知。实体完全不同于感知。因此,我们对实体没有任何观念。”[83]他进一步下结论说,任何涉及实体的问题都必定是无意义的:“当我们无法……理解这个问题的意义时……我们有可能回答这个问题吗?”[84]
因此物质问题(连同物质结构问题)被当作无意义的而消解掉了,理由则是典型的先验根据。在这里休谟追随了贝克莱,后者将原子论消解为无意义的,[85]继而马赫又成为他的追随者。
这个问题注定将成为科学和哲学中最重要的问题之一,但它被消解掉了,这不是一场意外。在贝克莱、休谟和马赫的世界中不存在严肃的问题。依据实证主义的看法,“我们的世界只是个平面——它没有深度”。[86]因为它仅仅包含我们的感知及其在我们记忆中的反映。这个世界没什么值得发现,因为什么都没有隐藏。这是一个没有任何东西要寻找、没有任何东西要学习的世界。这是一个没有谜的世界。
因此像培根一样,休谟那表面上充满怀疑论气息的认识论最终产生了这样的学说:自然是一本打开的书,真理是显现的,因为那里仅仅有观念,那里没有谜。这解释了为何人们极少严肃看待休谟关于归纳推理无效性的证明(这与人们对他关于因果性批判的关注不同)。如果自然是一本打开的书,我们就不需要什么归纳逻辑:我们可以通过联想或习惯来归纳,这虽然无效,但总能成功。
休谟可能明确意识到,类似上述的评论将构成对其著作的严厉批判:“因为如果真理终为人类能力所及的话,可以确定的就是,它必将是非常玄奥深邃的。”然后他这样表述自己的哲学观点:“如果真理很轻易就能显白于天下,那么我……会认为这是一个自我矛盾程度很深的假设。”[87]但这段文字似乎只涉及了狭义的哲学或形而上学讨论,因为紧接着休谟又明确地说,他希望自己的人性哲学能提供一条通往所有(合法的)知识的捷径:它将为我们打开自然之书。他写道:“显然,所有科学都关系着……人性。……甚至数学、自然哲学和自然宗教都在某种程度上依赖于大写的‘人’[MAN]的科学……那么唯一能有希望让我们取得成功的对策……就是丢掉那些语言之争的冗长乏味的方法,我们不是要对前沿的一座城堡或村落零碎攻占,而是要长驱直入,直指这些科学的核心地带,奔向人性本身;一旦占领了它们,我们就能从容地在任何地方取得胜利。从这些据点出发,我们就可以征服所有科学领域……”[88]
这段文字说明,休谟自己认为真理将会显现,只要我们能依据德尔斐[Delphi]和苏格拉底的原则“认识你自己”来驱走错误。(不过这个原则现在变成了:认识到你无法“拥有……任何关于自我的观念”,因为休谟曾反问道,“我们能从什么印象中推导出这个观念?”[89].)
休谟对物质的抨击,是他抨击全称定律的形而上学的一部分,另一方面,他对归纳有效性的否定则体现出这个抨击的逻辑方面。我不认为他的形而上学论证和认识论论证与其逻辑论证一样强。实际上,它们还比不上贝克莱为反对科学家们的实在论(或唯物主义)所做的认识论和语言学论证。因此我下面将讨论贝克莱及其现代追随者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