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而上学实在论
像害怕瘟疫那样害怕形而上学……〔正是〕当代经验论哲学工作的弊病……例如,看来正是这种害怕驱使着人们将“物体”解释为某种“特质丛”[bundle of qualities]——他们假定可以在我们的感觉原材料中发现这种“特质”……与此相反,我不认为如果承认物理物体(或物理客体)连同适合它的时空结构都是整个系统中的某种自治概念的话,我们就会招致任何危险的形而上学。
阿尔伯特·爱因斯坦
幸运的是——也可能是不幸——《逻辑》不是一本论述形而上学的著作,至少它不论述爱因斯坦所指的那种“危险的”形而上学。[56]本书也不是。但我在《逻辑》中说过,我相信形而上学实在论。(对照第79节第二段以及第4和28节的末尾。)我现在仍然相信形而上学实在论。
我并没有使用形而上学实在论去支持我在《逻辑》中提出的任何结论。(在那里我的方法与唯心主义者的通常做法不同,这些人包括贝克莱、休谟直至赖兴巴赫[Reichenbach]等等,他们用其形而上学观点去支持自己的认识论理论。)形而上学实在论不是《逻辑》中给出的命题,也不作为某种假设。但在这里它的地位就大不相同了。它形成了某种背景,赋予我们探索真理的行为以意义。旨在接近真理的理性讨论——也即批判性论证——如果没有客观实在性就毫无意义;客观实在的世界正是我们探索的目标:它是未知的,或大部分是未知的,因此是对我们理智上的创新精神、勇气和正直品德的考验。《逻辑》没有对唯心主义作出任何的妥协,甚至对像“我们只能通过观察认识世界”这样的观点也没有让步分毫——虽然这个观点很容易导致如下学说:我们唯一知道的或唯一能知道的,就是我们自己的观察经验。(对照《逻辑》第Ⅴ节。)
我引以为傲的正是这个渗透于《逻辑》全书中的实在论,它是强有力的,虽然大多数时候只隐含于字里行间。也正是它将《逻辑》与《后记》联系到了一起——《后记》的每一卷都抨击了知识的主观主义或唯心主义的研究途径。因此我觉得很有必要在本节以及随后九个小节中,哪怕仅仅是走马观花般地以几种方式梳理一些类似这样的形而上学问题——要特别注意的是它们彼此相关——以及科学(或“科学知识”,在第1节论述的那个意义上)的结构和性质问题。这场讨论还将使我们能顺利过渡到第16节。
从培根到休谟、穆勒和罗素的经验论哲学家,其目的都是实践的、实在论的。他们都希望做一个实实在在的实在论者——可能贝克莱是一个例外。但他们的主观主义认识论与他们的实在论目的相冲突。这些认识论学者们未能认识到感觉经验拥有着检验或考察我们关于世界理论的那种虽然有限但却非常重要的力量,而是坚信“一切知识都得自感觉经验这个理论”。[57]而且他们要么把“得自”等同于“归纳性地推导”,要么甚至更经常地将它等同于“源于”[originate]。他们从未明显认识到,认识论学家应该感兴趣的不是观念的来源,而是理论的真理性质;而且显然,只有在理论被提出之后——即只有在理论以某种方式从某个人的头脑中产生之后——才会出现此理论的真伪问题,因而理论起源的历史几乎与其真理性质问题无关。(我记得有这样的说法:蒂罗尔山脉的老农民坚持认为,雷声就是沉重的云朵相互碰撞所发出的噪音,而摩擦将产生非常炽热的火花,这就是闪电。我觉得,比起采用了现代气象学知识更为精细的理论而言,这种非常率真的理论的历史来源反而不那么令人起疑——因为它更接近于归纳模型。)
经验论哲学家对“一切知识都得自感觉经验”的信仰,必然会导向下述观点:所有知识要么是我们当前感觉经验的知识(休谟所谓的“印象观念”),要么就是我们过去感觉经验的知识(休谟所谓的“反映观念”)。因此所有知识都成为仅仅发生于我们心智中的知识。在此等主观基础之上,是不可能建成任何客观理论的:世界就成为了我的观念的总体,我的梦的总体。
世界是我的梦这个学说——即唯心主义学说——是不可反驳的。它可以将任何反驳都诠释为梦(正如精神分析者可以用精神分析的方法对付任何批判)。一种被广为接受的信条就是,理论的不可反驳性是该理论的优点之一;然而这个信条是错误的。不可反驳性不是优点,而是缺点。糟糕的是,这对实在论也适用:因为实在论也是不可反驳的。(打算反驳实在论,这只是唯心主义者的美梦。在他们的梦中,死亡可能是苏醒,而这将最终向我们表明活着其实是在做梦。哪怕把这看作是一个论证,它也无法反驳实在论:要想能够在醒来之后意识到我们一直在做梦,那么我们就应当能够区分出梦和实在。但唯心主义者恰恰认为我们无法进行这样的区分。)从唯心主义的不可反驳性,我们得到了实在论的不可证实性,而且反之亦然。这两个理论都是不可证实的(因此都是综合句),也是不可反驳的:它们都是“形而上学的”。
但二者之间还是存在着判然之别。形而上学唯心主义是假的,而形而上学实在论是真的。当然,我们并不“知道”这一点——在我们可以知道2+3=5这个意义上;这就是说,在可证实知识的意义上我们不知道这一点。在可检验的“科学知识”的意义上我们也不知道这一点。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的知识是不理智或不合理的。相反,不存在能被更多的或更强的(即便是非结论性的)论证所支持的实际知识。
在更详细地考察支持形而上学实在论的肯定性论证之前,我首先要讨论一些否定性论证:它们以批判唯心论的方式支持实在论。
就主观的或唯心主义的认识论角度而言,唯心主义的最强形式是唯我论。支持唯心主义的认识论论证是这样的: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经验,我自己的观念。至于其他人的心智,我无法直接地知道任何情况。实际上,我那些关于其他人的心智的知识都必须依赖于我对肉体的知识:我们没有任何关于无肉体的精神的经验知识。如果肉体仅仅是我的梦的一部分,那么其他人的心智就更不用说了。
近几年来,关于其他人的心智的问题总会引起无穷无尽的争论,大多数人都是从认识论角度来考虑它。我承认我没有阅读过所有这方面的文献,因此我对其他人的心智的存在性提出简单论证以前就有人讨论过,那也不是没有可能(虽然我不认为有人曾提出过)。我对这个论证很满意——这可能是因为我一直都明白,在这种类型的探索中,没有哪一个论证能成为决定性的。
我的论证如下。我知道我不曾谱出巴赫[Bach]或莫扎特[Mozart]的音乐,也不曾画出伦勃朗[Rembrandt]或波提切利[Botticelli]的画作。我非常确信我永远做不出这些作品:我不是那块料。(我对这一点知道得特别清楚,因为我曾试图模仿过巴赫,而这段经历让我愈加钦佩他的创造力。)我知道我没有那样的想象力写出类似《伊利亚特》[Iliad]、《地狱篇》[Inferno]或《暴风雨》[The Tempest]的佳作。其实我甚至没有才能画出一般水准的连环画、创作一出电视广告或是写出我被迫去读的某些为归纳作辩护的著作。但根据唯我论假说,所有这些创造都是我自己的梦的造物。它们都应当是我自己想象的造物。因为不存在其他人的心智:存在的仅仅是我自己的心智。我知道这不可能是真的。
这个论证当然是非决定性的。我有可能在我的梦中低估了我自己(并与此同时高估了我自己)。或者上述各种造物的分类并不适用。这些我都知道,但这个论证已经能完全令我满意了。
我的论证无疑与笛卡尔论证多少有些相似,他认为有限而不完美的心智不可能超越自身而创造出上帝的观念,但我发现我自己的论证更令人信服。然而与笛卡尔论证的相似,也表明了一种朝向物理世界的简单扩展。我知道我无法超出自己的想象创造出瑞士的壮丽冰川和山脉,甚至无法创造出我自己花园中的花草树木。我知道我们的世界并不是我创造出来的。
我只能重申,这个论证非常令我满意;这可能是因为我从不真正需要用到它:我不想假装我真的怀疑过其他人的心智或物理实体的实在性。实际上,当我在思考这个论证的时候我真正感觉到的就是,唯我论(或广义上对他人心智的种种怀疑)与其说是某种形式的认识论,不如说是某种形式的妄自尊大。
对于唯我论以及质疑“他人心智”存在的唯心主义认识论形式,我要说的就是这么多。在我看来,极有可能正是类似这里提出的某种论证阻碍了贝克莱成为一个唯我论者:作为一个基督徒,他知道他不是上帝。因此他也赞成除了自己之外还存在着其他人的心智,而正是上帝让我们感知到煌煌万物,感知到我们所经验的这个世界。
贝克莱的这种唯心主义和其他形式的唯心主义一样都是不可反驳的,也没有什么理论力量。就算假定存在认识论上的论证支持唯我论的命题,可是一旦我们承认诸如上帝或其他人的心智这些真实的存在无法被感知,很显然求助于认识论上的论证也就不可能令人信服了。贝克莱试图调和认识论唯心主义和基督教,这虽然能产生表面上的妥协,但却在实际上损害了二者。(基督教遭到了损害,这是因为基督所受的肉体之伤就不再是人类所为,而是造物主的直接行为。[58])
实际上这些论证都无必要。实在论是如此明显的真,以至于这里所给出的非常直白的论证都显得有点令人不快。它多少有点陈腐的学究气,让我也沾染上了一个自己都不喜欢的坏习惯:搞纯粹哲学而不是去面对真正的问题。“据说所有明智的人都有同样的信仰,但没有任何一个明智的人能说出这个信仰究竟为何。”[59]我真有点觉得,再继续我的论证就等于是漠视这句至理名言的后半句了。
诚然,倘若说唯心主义者实际上没有什么真正的问题,这也是不公正的。他们的问题是对我们的知识进行(肯定性)“证明”,但不幸他们堕入陷阱:依据他们自己的发现,实在论不可“证明”。W.W.巴特利第三曾经向我指出,将肯定性“证明”的整个纲领除去,并以批判的纲领取而代之,以这样的观点去判断它们是不大公正的。(对照上文第2节。)我接受这个警告。但是,为何就没有唯心主义哲学家指出,就算实在论是真的,我们也无法在他们的意义上证明它,就如即便实在论是假的,我们也不能证明唯心主义一样。结果实在论的无法“证明”便与其真实性不相矛盾了。这些唯心主义哲学家到底能否说清楚,根据这个情境所刻划出的问题的逻辑性质,如果真有论证能反对实在论,那么将这个论证——或类似的论证——看作某种事实并以此来说明实在论无法被“证明”,这岂不是一场徒劳而已?
唯心主义者和感觉论者的这些论证都是些令人窝火的陈词滥调,而究其原因则是他们无法认识到自己的证明主义纲领所固有的逻辑局限性。他们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就算能从逻辑上证明实在论不可证明,这也不构成对实在论否定面的证明。[60]
我论证的应用范围不仅限于唯我论和贝克莱的唯心主义,也包括此类理论痼疾的所有其他形式(只要是我了解到的),特别是实证论和现象论的各种变体,以及威廉·詹姆士[William James]、恩斯特·马赫和伯特兰·罗素那所谓的“中立的一元论”,后者我将在下一节进行论述。
罗素是极不愿意成为唯心主义者的,这可以从下述文笔优美的段落中看出来,他在这里描述了他信奉实在论之后的感想:“我们……认为万物都是真实的,正如常识——未被哲学或神学影响的常识——假定它们真实。这就相当于逃出了樊笼,让自己意识到芳草是多么的翠绿,而太阳和星空哪怕没有人注视它们也都是存在的……”[61]
但是,作为归纳的信徒,罗素发现他这个认识论并没有原先想象的那般美好。他告诉我们:“知识论本质上具有某种主观性;它询问的是‘我如何知道我所知道的那些东西?’这就不可避免地是以个体经验为出发点。它的数据是自我中心的,它的论证的最初阶段也是自我中心的。我至今也未能超越这最初的阶段,因此我乍看起来显得比实际情况更主观。”[62]这段文字很有价值,一方面在于它真诚地说明了实在论的目标仍未达成,另一方面则在于它明确地锁定了基本错误之所在:如果我们承认我们的知识都是猜测工作,那么我们就会认识到罗素的基本问题“我如何知道我所知道的那些东西?”问得不妥,因为这个问题以知识术语来说的话,就等于是问“你停止殴打你的妻子了吗?”它假定了我确实知道,并因此假定了归纳是有效的。用猜测术语来论述的这个问题“我如何(或为何)猜测我所猜测的那些东西”看似相同,实则迥异:这是一个心理学的问题,它没有认识论的理论力量。因此对罗素问题的正确回答是这样的:“我不知道。至于猜测,就别管我如何或为何猜测我所猜测的东西了。我没打算证明我的猜测是错误的,我最想做的是去批判它们,以便在有可能的时候用更好的猜测去代替它们。如果你像我一样也怀疑我的猜测,我希望你能帮助我去无情地批判它们。”[63]
一旦我们用猜测的观念代替了知识的观念,知识论表面上的“本质的主观性”也就消失了。可能有某种知识(是epistemē[真知]?),需要我们在本质上依据某种主观基础——我确信自己知道的那种基础——来加以解释。但猜测与此不同,它只是建议,它同样可能遭遇到任何人的异议。其在我们的意义上(“一开始不存在于我的感觉之中的东西不可能存在于我的心智之中”)的主观基础问题是不存在的。从最开始,我们的思想就活动在中间主体[intersubjectivity]之间,活动在建议的提出和接受之间,活动在理性批判之间。
因此我们需要将罗素的基本问题重新表述为猜测的形式,表述为知识的假说性质的形式,这样的形式,罗素(在其他语境中)是会第一个起身响应的。因此我认为,当我在亚里士多德学会,将上述观点作为我的核心论点回应罗素的论文时,我是正确的;那次对话八年之后,他发表了我在这里所引用的那些文字。(参照第1节。)
紧接着上面引用的话,罗素继续写道:“如果我还有闲暇从事另一项严肃的哲学探索的话,我将打算分析从经验到物理世界的推导过程;假定这些推导可能有效,那么我将去探索什么样的推导原则——真的推导原则——能使它们有效。”[64]因此罗素打算采纳康德所谓的“超越性”方法:此方法将科学知识视为某种事实,并探索那些使科学知识成为可能的解释原则。罗素的答案(见其《人类的知识,其范围和限度》[Human Knowledge,Its Scope and Its Limits],1948年)是早在预料之中的——实际上,我在亚里士多德学会上的发言已正确地分析了它。它是一种归纳理论,将某种归纳原则——或某种归纳推导规则——认可为先验有效。罗素的先验论和康德的先验论之间的差别主要在于,罗素将其归纳原则表述为一套概然性推导规则。
上引罗素的这种(超越性)方法,显然等同于放弃了他的主观主义研究途径。因为在这里,他将“物理世界”认可为客观的事实,需要用认识论加以解释。因此即使对罗素而言,主观方法也没有原先所想的那么不可或缺。而且如果它稍后将被放弃,那就没有理由让它统治最初的阶段。罗素自己的分析表明,主观主义基础无法支持他自己想确立的那种形而上学实在论,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就需要其他——非主观的——方法。
但这些其他的方法并不需要涉及罗素的或康德的先验论。虽然它们涉及与传统经验论哲学家的决裂,特别是与贝克莱和休谟那类质疑物理世界实在性的形而上学决裂,不过它们却并不强迫我们与经验论本身决裂,即我们不必与下述教条决裂:任何综合[synthetic]原则的先验有效性都是无法确立的。只要我们能严肃接受一切“科学知识”的猜想性质以及一切理性讨论的批判性质,我们就能将经验论和形而上学实在论二者联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