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工具主义对立的科学

14 与工具主义对立的科学

现在我可以给有关主观知识论的讨论作一总结。伴随着休谟的怀疑论态度,出现了形而上学实在论的合理性问题(第6节末尾)。考察休谟及其后继者们的主观知识论让我们认识到,这些理论中不存在什么真正的论证能够反对形而上学实在论的合理性。

我们曾经做过的几乎所有常识陈述都暗含了物理物体的实在性:因此所有科学的见解都暗含了实在论。这些论证能让我们合理地相信,真的自然律是存在的——即便这个观点既不可证实也不可证伪,因而是形而上学的。通过讨论我们发现,休谟及其追随者们的怀疑论没有产生任何有力的异议能够反对这些论证。我们发现的只是一种似是而非的教条——心智中的(或者我的语言中的)一切都仅仅能反映先前存在于感觉之中的东西。沿着它的踪迹一路追寻,我们发现了一系列出乎意料、不可接受的结论,其中还包含许多矛盾,对此休谟已经坦诚地加以描述。

我们发现的最值得注意的东西,也许就是这个思想阵营中许多成员对其结果的态度。弗莱格在面对自己算术理论中的矛盾时,认定是算术在变得岌岌可危。类似的还有贝克莱和休谟的追随者们,他们倾向于相信是实在性变得岌岌可危。虽然他们仰慕科学,但他们的科学哲学却必然给他们呈现了下述结论:科学在变得岌岌可危。在他们眼里,科学家们尊为最伟大的科学发现的种种定律不过是些小把戏,或是转换规则,或仅仅是冗余之物——尽管可能是非常有效的言谈方式。

这些不期而至的结果应视为对产生它们的种种知识论的有力反驳。

对相互竞争理论的任何批判,都应当用来致力于发现自身立场中的弱点。但我自己的研究方法,并未得出任何不期而至的结论或荒谬的结果。根据我的研究方法,只要能经受住批判,接受常识就是合理的:科学来自于批判、常识以及想象力。(例如,我依据常识相信物质物体的实在性,因而也相信物质的实在性。但我并不是“唯物主义者”,这不仅因为我相信心智的存在,而且因为我不相信那种认为物质是终极的和不可阐明的学说已经经受住了批判。[114]其实它是一个乏味而缺乏想象力的学说。如果有朝一日我们能够令人满意地解释物质——例如将之视为力场或趋向性场中的某种扰动——那么我们就应当警觉地提醒自己,我们是在用解释来开脱,正如一些“唯灵论者们”甚至现在也仍是这么想的。在解释日食、雷暴或原子弹的时候,我们并未表明它们并非实在而仅仅是现象。我们断言一辆汽车或一块奶酪是一个由许多成份组成的结构,而这些成份不是汽车也不是奶酪,作这个断言时,我们并不暗示说汽车或奶酪是错觉。但非常奇怪的是,甚至罗素在说明物质结构时,也似乎是在说物理学已经表明物质是一种错觉。)[115]

诚然,有些人认为我的某些理论是怪异的,但我的这些“怪异的”结果,都来自于对人们普遍持有的哲学信念的否定。因而当我强调证伪而非证实的重要性时,人们认为我是怪异的。石里克就曾说过它是怪异的,因为我们要的是正确而非错误。我觉得没必要和石里克这个心理学论证斗嘴。我也要正确;正因为我要正确,所以我才要纠正我自己,或必要时接受别人纠正。因此我努力检测自己论证中的弱点,也就是说,批判它们,反驳它们。一般而言,我们的检验都在尝试进行证伪,这正是因为我们想更接近真理,同时避免假值:因为我们要正确。还有许多人像石里克那样,指责我未能给出肯定性论证或支持性论证(它们与反驳相对)。但这种指责暴露了归纳主义的偏见。归纳和证实的主要观念就是要求我们寻求支持性实例。我确实不赞同上述哲学的或方法论的观念。通常情况下,仅仅想找到支持性实例那就太容易了,以至于毫无价值;它们是只要你想要我就能给你的东西,因此没有任何分量;任何有分量的支持都只能来自于富于独创性的检验,其目的在于反驳我们的猜想——如果它能被反驳的话。

还有人认为,我打算否定“科学起步于观察”这个大家广为接受的观念,这太怪异了——就算不显得怪异,我也不过是在做些虚假的努力,说些新奇的悖论以哗众取宠。但这个反对意见不过是某种流行哲学——归纳知识论哲学——的一部分;比起对它的否定来说,真正怪异的是这个流行理论的结论与常识之间的冲突。再者,如果我们认识到甚至牛顿理论也有可能不是真的——哪怕有着令人难以置信地强有力的经验证据支持着它——那么归纳主义的主要宗旨就必定遭到否弃。

我没有发现我自己的理论有任何结论与常识或科学相冲突;反对我的批判者们也没有找到此类冲突,反而却找到了种种被广为接受的哲学学说所产生出的大量冲突。但主观主义知识论连同科学理论的工具主义诠释不仅与常识,而且与科学、与理性主义传统均发生冲突。虽非出于有意,但它们拒绝接受常识、科学和理性主义的传统。然而,正如前者拒绝接受后者,后者也将拒绝接受前者。

通过这些文字,我总结了我对支持唯心主义的种种论证的批判。但我仍有必要继续探讨实在论,不仅是支持它,也包括批判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