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科学对立的工具主义
根据工具主义者的观点,科学理论不可能是真正的发现:它们都是些小把戏而已。科学就是摆弄些小把戏的活动——被美化了的修水管的工作。(在一个现象[appearances]世界中,在一个没有谜的世界中,不可能给真正的科学发现留下位置。)另一方面,工具主义哲学反倒成了真正的哲学发现:它揭示、揭露了科学的真正性质——隐藏于现象之下的实在[reality]。它揭示了科学理论是名不副实的。科学理论不像它的名头那样,能够描述一个隐藏在现象世界之中的世界:哲学分析表明,揭下科学理论的画皮,它就仅仅是工具。(哲学分析还表明,揭下那些“伟大的科学家们”的画皮,他们就仅仅是被美化了的水管工人。这真是一种解脱啊!)
工具主义的趋势是反理性主义的。它暗示着人类的理智无法发现我们世界的任何秘密。因此,比起四百年前而言,我们对世界的了解也没有增进多少。我们关于事实的知识并没有增加:增加的只是我们处理事实的技能,以及如何弄出小把戏的知识。根据工具主义的观点,不存在科学革命,存在的仅仅是工业革命。科学中也不存在真理,存在的仅仅是实用性。科学并不能启蒙我们的心智,它仅仅能够填饱我们的肚皮。
在贝克莱主教身上发现上述观点并不令人吃惊。实际上贝克莱曾明确说过,他公开发表这些言论很大程度上是希望能以此为宗教辩护,反对科学和“自由思想”的猛烈冲击,反对如下主张:理性不需要神圣启示的辅佑,就能够发现一个隐藏在现象世界之中的世界。但在科学的仰慕者阵营中也出现了对这些工具主义观点的支持,这就令人多少有点吃惊了。
关于支持工具主义的科学仰慕者,我的第一个例子是赖兴巴赫。我们不需怀疑赖兴巴赫对科学的忠诚,正如我们不需怀疑那位主教对宗教的忠诚:赖兴巴赫站在与其相对的阵营中。赖兴巴赫相信科学的教化,他这样写道:“哲学家们必须承认,自然正如量子物理学家所描述的样子;这种描述是否为真,那是经验科学的问题。”[102]我们不需怀疑赖兴巴赫在根本上对实在论的信仰,也正如我们不需怀疑休谟或罗素对实在论的确信。此外,赖兴巴赫像“中立的”一元论者一样,坚信他对物理学的分析在哲学上是中立的。“有些人宣称因果性是先验的,可以扩展到不可观察的对象上去,还有些人拒绝谈论不可观察的对象的因果行为;这两类人都犯下了同样的错误:从某种哲学学说的角度去判断量子力学。只有用中立的术语,我们才有可能谈论量子力学的逻辑状态。”[103]他宣称,此种可能性已在其探索中实现了:“这是一种不需要假设任何哲学概念就能贯彻到底的探索。”[104]但实际上他并不比那些中立的一元论者更中立:他隐含地接受了主观的知识论。他是一个贝克莱式的或休谟式的唯心主义者;像贝克莱式的工具主义者一样,他鼓吹的是物理学所处理的对象而非物理学本身。因为他对量子物理学所做的整套分析的基础立足于被观察到的现象和这些现象中的插值[interpolation]——他称之为“中间现象”——之间的区分:举例而言,前者是窗外正被我注视到的那棵树,后者是我为了写下这行字而把视线移开之后那棵同样的树。赖兴巴赫写道:“如果我们说当我们不再看它的时候那棵树依然是存在的……那么我们就是在可观察的对象中,插入了一个未被观察到的对象;而我们是以如下方式来挑选被插入的对象:它能允许我们贯彻某种……针对被观察到的和未被观察到的对象的同一性因果性公设[postulate of identical causality]……”[105]接着他说:“如果我们放弃这个公设,我们就会对未被观察到的对象作出种种不同的描述。这些描述不是假的……我们依据观察终止时对象的存续[persist]情况,从这个描述类中挑选出某一描述,从而构造出我们的常用语言;这个常态描述或常态系统取决于针对被观察到的和未被观察到的对象的同一性因果公设。这个公设既非真也非假,它仅仅是我们用以简化语言的某种规则。”[106]
现在我们来考察一下赖兴巴赫所说的——以及他在著作和文章中想说的——如下观点:我们插入观察之中的那些对象或多或少是任意选择或“挑选”的。“常态系统”由挑选出的对象构成,而挑选方法需使得针对被观察到的对象的因果定律和针对未被观察到的对象的因果定律是同样的。但这种“常态”选择仅仅是自由地采纳某种既非真也非假的公设;而我们优选它仅仅是因为我们想简化我们的语言。(因此这个“公设”可以被描述为某种约定。)
赖兴巴赫举了下述例子:“……我们可以假定那棵未被观察到的树分裂为两棵。”[107]但他说,在此情形中,只要涉及到了未被观察到的对象,我们就必须变更我们的因果定律;因为即使在我们不观察树的时候我们也有可能观察到树的影子,这样一来,我们就不得不假定(当未被观察到的时候那棵树所分裂成的)这两棵树“只产生了一个影子”。[108]
这样的假定是非常复杂甚至笨拙的;但按照赖兴巴赫的观点,正是这样我们才会在通常情况下采用“常态系统”——即“针对被观察到的和未被观察到的对象的同一性因果公设”——我们采用它是为了“简化我们的语言”。
我反对这种观点并愿意指出,当我们不看时树分成两棵,当我们再看时它又重新合并,这显然是违背物理定律的。因为在此过程中(根据物理学)涉及到了巨大的力、加速度和能量支出等等。但这就等同于说物理学明确地告诉我们当我们转移视线的时候树是不会分裂的。(根据物理学,它也不会消失:这会涉及到物质的毁灭,因此也涉及到原子爆炸的本质之类的东西。)因此,当赖兴巴赫说这个“常态”假定——它将使未被观察到的树像被观察到的树一样——“既非真也非假”而仅仅是“简化我们语言”的策略时,就等于告诉我们,物理学的种种明确见解实际上仅仅是简化的策略而已。而当他断言我们可以选择采纳其他“公设”(当然,只要涉及到现象或观察,它们就必须产生同样的效果)时,也就隐含地赞同了贝克莱和马赫的观点:物理学理论仅仅是用来描述和预测现象的工具。
因此赖兴巴赫被他的主观主义知识论带到了一个自己所憎恶的立场上:他不得不相信,哲学家比物理学家知道得更多,或知道得更好,他也只得相信,哲学能修正物理学见解。
赖兴巴赫的唯心主义立场后来从根本上影响了他对量子论问题的解答,因为他的答案是这样的:在量子论中,“不可能在满足因果性公设的同时定义现象间性”。[109]因此根据量子论,“中间现象描述的一切类都不包含常态系统”。[110]赖兴巴赫将此结果——他宣称他曾给出过一个证明——称为“反常原则”[the principle of anomaly](有时候称为“因果反常原则”)。
从唯心主义立场来看,这确实是一个解答,因为它可以表述如下:量子论是有用处的,它允许我们正确地计算观察。诚然,它不允许我们以常态方式引入未被观察到的对象。但是,因为引入未被观察到的对象的常态方式无论如何都仅仅是出于方便、仅仅是语言上的简化,那么这个否定结果便无须让我们心烦。
我将在《后记》第三卷中讨论我从自己的实在论立场出发对量子物理问题所做的诠释(顺带指出,在那里我将不再谈赖兴巴赫)。这里我仅想说明,在我看来赖兴巴赫的解答和所有唯心主义的解答一样都不能令人满意,因为它们太易得了。虽然它使用的数学和逻辑技巧给人深刻印象,但依然无法摆脱旧有的痼疾:这样的理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想出来。因为它等于说:“形式主义是有用的。除此之外你还想要什么呢?你想理解它吗?这很简单:它就是一个预测现象的工具;而理解一个工具就意味着知道它是如何构造的,是如何工作的。如果你想知道得更多——例如你想知道原子、电子或光子是如何相互作用的——那么你就必须记住下面的金玉良言:那些未被观察到的实体(例如原子、电子或光子)仅仅是中间现象,引入它们只是为了我们自己的便利;因此你的问题实在是毫无意义,甚至你有可能问了一个形而上学的伪问题。”
当然,这不是赖兴巴赫实际说过的。但这也不是什么拙劣的模仿,相反,这是对他的结论和态度(这很类似于玻尔和海森堡的观点)的公正演绎。无论如何,我做这番演绎的目的主要在于让大家注意到赖兴巴赫的主观唯心主义,注意到下述事实:这是其结论的本质要素;他的话不是什么笔误,也不是什么可以辩解为“实在论语言”的表述方式。
我的第二个例子是卡尔纳普。正如赖兴巴赫那样,我们也毋需质疑卡尔纳普对科学的真心实意。在其早期,特别是写作《世界的逻辑结构》[Der logische Aufbau der Welt]时,卡尔纳普打算基于个体的主观感觉经验,建立一个关于科学世界的体系;但稍后他就受到奥托·纽拉特的影响,皈依了“物理主义”。在其巨著《概率的逻辑基础》[Logical Foundations of Probability]中,他发展出一个科学归纳的概率理论。这个理论产生了下述结果——我认为是正确的(参照《逻辑》第80节)——在一个无限论域中,一个全称定律哪怕得到最好的经验证据支持,其逻辑概率也永远等于零。但不幸的是卡尔纳普将定律的确证度[degree of confirmation]与定律的逻辑概率等而视之。因此他得出了下述非期望的结果:任何定律(无论我们是接受它还是拒绝它)的确证度必定同样等于零。因此没有任何定律是可确证的。这个结果使他产生了这样的问题(第574页):“作预测需要定律吗?”他的回答是不需要定律,因此定律对于科学而言“不是不可或缺的”。这样一来,这个论证比工具主义还多走了一步。像工具主义者一样,卡尔纳普也假定科学的唯一功能就是作预测;同样他也相信,对于这个目的而言定律是“有效的工具”;但是他也坚持认为定律是不需要的。实际上,他的论证将表明定律完全是多余的。卡尔纳普写道:“我们知道,在作预测的时候,定律的使用并不是不可或缺的。当然,在物理学、生物学、心理学等著述中陈述全称定律是有利的权宜之计……虽然科学家们陈述的这些定律不具有高的确证度,[111]但它们……可以作为有效工具,帮助我们寻找在实践生活中所需的经过高度确证了的单称预测。”[112]
诚然,在卡尔纳普的理论中全称定律是陈述;但因为它们被认为不是可确证的,在科学中也不是不可或缺的——即便它们是“预测的有效工具”——所以显然的是,卡尔纳普的归纳理论使他的观点与赖兴巴赫非常相像:只有可能观察的单称陈述才有用处,因为定律的身份仅仅是一些不可确证的陈述,其功能就是用作预测的工具,虽然有效,但仍然是完全多余的。
卡尔纳普在同一本书的开始章节采取的是非常不同的态度(在这里我特别指他在第193页对爱因斯坦和我的指涉,这表明他的目的在于为理论做辩护),考虑到这一点,我认为他无疑既非有意要得出这样的结果,也不期望得出这样的结果。这是他隐含地接受了某种归纳主义认识论之后,无意得出的结论。[113]
在《后记》的其他两卷中我们会看到更多例子,它们说明了主观主义、归纳主义和工具主义的诠释在科学、尤其在量子物理学方面所扮演的不幸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