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订本自序
我的这本书,《春秋公羊夷夏论》,2014年第一版出来之后,收获到的最大认可和赞许就是,自古以来第一部能够把“夷夏之辨”说得这么酣畅淋漓,阐发得这么通透明快的精专之作,不是在追溯和描述学术史,而是直接面向问题本身展开自己的叙事逻辑与架构,无疑是公羊学研究的一大学术进步,这其实也构成了我的强大自信。而所遭遇到的最大误解就是,说我反对西方现代化、反对现代文明,而这恰恰最不符合我的本意。我以公羊家的一个专门话题——“夷夏之辨”为切入点,引申比较一下中西两种文明方式的差异,而发现,源于西方的现代化尽管以其先进的科学、技术、制度、思想已经给人类带来巨大的益处,但它也有值得检讨和警惕的一面,它从一开始就以消耗地球非常有限的物质资源为前提条件,其展开过程注定要充满火药味与血腥气。现代化在其发端的欧洲地缘上肯定满足不了它的资源供给,必然要满地球寻找殖民统治基地,因而给世界人民带来巨大痛苦。现代文明是一种没有刹车系统的文明,它在出发点上就是为了满足并膨胀人的欲望,而不是做出必要的限制,其总体追求是趋利的,其所导致的后果便是完全打开人类的所有感官系统和知觉功能,吊起胃口,一发不可收拾,因而欲壑难填,为所欲为。也因为现代文明从一开始就没有为自身设置过任何行为规范和终极价值,放逐的人类精神始终找不到一个德性收口,没有一种终极的归属感,挑战自然,征服天地,永无止竭,于是便只能一条路走到黑。这种恶性的负面效应也非常真切地构成了现代性最严重的短板。指望在现代文明系统内部寻找到一种理性的、可以自己限制自己的力量,显然是不可能的,解毒剂还需在外部借鉴和引入。以儒家文化为主体的中华文明则是一种向善的文明,包容而内敛,友好而自收,没有占有欲望和领土觊觎,也不给别人带来痛苦。古老的中华文明几乎从一开始就强调用礼法教化限制人心内里的欲望,不禁绝,也不放纵,有张有弛,使用适度,与自然对象始终形成共生同在的一体,与天地万物为友而不是为敌,这种文明才是有前途、有未来的。现代化虽然强劲有力,快速有效,但其持续发展也面临各种问题;儒家文明尽管向善、有德,却柔弱乏力,而难以在全球范围内获得普遍认同,这就是人类历史走到今天所面临的尴尬与困顿。我没有丝毫这样的意思:因为现代化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就不主张中国继续推进和实现现代化。相反,在我看来,对于具有五千年文明史的泱泱中国而言,走回头路是不可能的,现代化只可经过,不可跳过。当前的中国是现代化的力度和程度都不够,而如果拒绝现代化,中国则有可能失去发展壮大的有利时机,进而有可能被剥夺存在于世界民族之林的资格。
这次修订,最为明显的结果就是,繁体字全都转为了简化字,而以一个崭新的面目呈现于世人面前。因为繁体字的阅读范围往往局限于非常狭窄的专业人群,而简化字则便于面向大众,利于向社会普及;修改了全书的引文脚注和参考文献,使之更符合所谓学术论著标准化的格式要求;增写了“夷夏古论”卷四的第六节“许夷狄者不一而足——‘夷夏之变’中‘进夷狄’的限度”,一万四千多字;附录了我发表于《江海学刊》2012年第1期“头版头条”的论文《夷夏之变与文明超越——春秋公羊学视野下的中国道路选择》和南京大学哲学系翁后发博士所撰的一篇书评,即《儒家“夷夏论”的当代回归及其对中华文明重构的建言——读余治平〈春秋公羊夷夏论〉一书》。至于书中词语、句子的改动,尤其是涉及领袖人物、重要事件、对外关系、敏感问题的表述,皆遵嘱而做了改动乃至删节,这里不必一一列出。许多改动姑且算作一种历史印迹,其微言大义,只有期待读者阅览时自行体会了。
初版以来,争议最多的部分是“夷夏今论”卷九“新霸权主义”一章,但也没法作伤筋动骨式的修改,因为七年前的我,对美国、对中国、对西方、对气候政治,的确就是这么认识和这么理解的,这也非常真实地构成了我个人的学术史印迹。必须承认,今天已不复当年,许多事情都在发生变化;当年的我还抱有希望,愿意往好处想,也愿意说点好话,多少也受到姚洋、韩毓海、黄纪苏他们一拨人的思想启发和影响。为了紧跟形势,一些文字和数据如果改了,则牵一发而动全身,整个篇章结构都得动,太麻烦。实际上我现在的心境已经大不一样了,对许多问题的看法甚至在这本书初版后的一两年之间就有了很大的反转和彻底的改变。
承蒙交大文科建设处把这本旧作的修订本列入“上海交通大学哲学社会科学文库”,并予以资助初版,这才促使我抓紧修改,否则这本书的再版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呢!拥有“巍巍交大,百年书香”之美称的交大出版社,其责编李阳女士兢兢业业而辛苦付出,很值得我永远铭记在心。她对书稿的阅读、审查,是相当认真的。春秋公羊学论著,连治中国哲学的专家学者都觉得十分难啃,她却能够坚持读完一整本书,不得不钦佩其毅力超群、耐心卓著,这是我迄今所遇见的最负责任的编辑。当我从她手中接过被她审查过的一摞书稿时,就猛一震惊:在这个地球上竟然还有人这么严肃而庄重地对待我这本书的每一个文字!我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密密麻麻的彩色纸条夹遍全书,从遣词造句到思想内容,从标点、序号到阿拉伯数字、甲骨文、篆文,再到版面格式调整……圈圈杠杠,各种标记,无不浸润着李老师的汗水和心血。在这个浮躁得不能再浮躁的年代里,如此把事当事,如此沉得下心绪,如此细致而扎实的人,实在是太少太少了,以至于我不得不谨向她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和最真诚的感谢。
八年前,清华大学方朝晖教授、北京大学干春松教授两位仁兄在百忙中分别为小著撰写推荐语,皆对我的学术努力给予了肯定和鼓励,置于封底,可谓长脸、壮胆,并且助威。初版匆忙,连《后记》都没来得及添上,现在出修订本终于有机会致以感谢了,算是补救,于吾心而略可慰藉。
余治平
2021年2月28日,海西浦东锺毓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