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夷之口舌相讥
中国没有能够统一周边民族,不同民族之间互不服气,相与谩骂、诋毁,是华夷分疏观念形成的历史原因。“盖从来华夷之说,乃在晋、宋、六朝偏安之时,彼此地丑、德齐,莫能相尚,是以北人诋南为岛夷,南人指北为索虏。”[20]按照雍正帝的理解,东晋南北朝时期,甚至包括有宋一代,当时的中国分裂成许多小国,彼此的地域都非常狭小[21],而且大家的道德威望也都差不多,所以,谁都压不倒谁,谁都没有能力统一中国,于是,谁都不服谁,南方人与北方人互相攻击、谩骂。“岛夷”“索虏”一类的贬称大多来自不同民族相互对峙的那些年代,在本质上都属于一种极为卑鄙、粗陋的偏见,确系不务正业之人的所作所为。
“在当日之人,不务修德行仁,而徒事口舌相讥,已为至卑、至陋之见。”而攻击和谩骂只能增加更深的愤怒和仇恨,“准噶尔呼满洲为蛮子,满洲闻之,莫不忿恨之”,别的便没有任何帮助。在大清一统的今天,情况则大有不同,南北一贯,东西通透,所有的民族不再兵戎相见,而都能够和谐相处,坦诚友好相待,如果再叫嚣这样的偏见,则真是禽兽不如。“今逆贼等,于天下一统、华夷一家之时,而妄判中外,谬生忿戾,岂非逆天悖理、无父无君、蜂蚁不若之异类乎?”[22]显然,一旦国家分裂、民族对峙的各种历史条件消失殆尽,就不应该再死抱华夷之辨的老套观念不放了。而如今,全天下都是一家人了,还分什么内外!如果我们一直没把你们当外人,而你们总把我们当外人,则说明你们太不够意思,说得轻一点,你们自身的文明素质也值得怀疑,甚至很成问题;而说得重一点,你们简直就是不仁不义,而不仁不义的人,与禽兽又有什么区别呢?!
在《知新录》中,曾静说:“中国人之诡谲反复、无耻无状者,其行习原类夷狄。只是恶,亦是人之恶,天经地义,究竟不致扫灭。若是夷狄,他就无许多顾虑了,不管父子之亲、君臣之义、长幼之序、夫妇之别、朋友之信。”曾静的言下之意就是,中国人即便有恶性,也都是出于人类的本性,先天难免,终归是难以彻底消除的,或者,中国人犯错作恶是允许的,完全可以理解。但夷狄之人做事,则往往不会顾忌仁义道德,先天意识中似乎一直缺少这一环节。华、夷之于伦常的禀赋和养成,存在着先天区别,一有一无,一可一不可。
雍正帝则毫不示弱,还击也很有力,一针见血地揭示了口口声声强调仁义道德之徒的欺骗性和虚伪性:“今你这等逆乱君臣,上下之义荡然无存,且身罹重罪,有衰老之母,而毫不相顾;犯赤族之诛,门无噍类而不恤,殃及子孙,害及朋友,尚得谓之有君臣、父子、长幼、夫妇之伦理乎?!”一帮叛逆朝廷、扰乱君臣大义的亡命之徒,闭塞于贼念,铤而走险,根本不顾满门抄斩、株连九族、断子绝孙、祸及朋友的灾难性后果,还有什么资格对别人口若悬河地大讲什么“五伦”之理呢?!这不是骗人又是什么呢?!谩骂没有根据,也没有力量,受辱的只能是骂人者自己。实际上,你吕留良、曾静一伙的倒行逆施本身也已经“将天经地义尽情扫灭,是禽兽不如之类,亦还有顾虑乎”[23]?没有顾虑,说明已经孤注一掷,无法无天,一无畏惧了,这样的人根本就不会把仁义道德记挂在心头。
当初孔子褒扬管仲攘夷之功,其对象专指楚,而且是国强必霸之后的楚,后世学者不应该将夷狄对象蓄意扩大化。吕留良这个极端保守的汉族知识分子故意把孔子的仁仅仅诠释为“尊攘”,曾静一伙则跟着盲目起哄。“类推一部《春秋》也只是尊周攘夷,却不知《论语》所云‘攘’者,止指楚国而言,谓僭王、左衽,不知大伦,不习文教。而《春秋》所摈,亦指吴楚僭王,非以其地远而摈之也。若以地而论,则陈良不得为豪杰,周子不得承道统,律以《春秋》之义,亦将摈之乎。”[24]后来的曾静之所以能够做出这样的反省,是因为他已经真正发现《春秋》一书中,孔子称许管仲攘夷并不是以地理籍贯、外于中土或民族、习俗差异立论,而始终着眼于君臣礼义的有无。明白了这一道理,不仅可以尖锐地戳穿那些蓄意用夷狄骂人的险恶阴谋和可笑伎俩,而且也可以将夷狄之名空壳化和去实指化。
春秋、战国时代,群雄纷争,各国互不相让,即使被称为夷狄,也没有什么大碍,无非是你骂我、我骂你的一种贬称而已,置之不理就可以了。如今的大清王朝实现天下一统,夷夏民族一体共存,彼此交融,内外难分,即使再被冠以夷狄之名,本朝也并不避讳,叫叫而已,不必太在意、太在乎,心态平和一点就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了。但朝廷对于那些没有矛盾却故意制造矛盾的人,一定不会心慈手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