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夷
四夷、九夷之说,出现较早。《尚书》中,《虞书·尧典》记,帝尧“分命羲仲,宅嵎夷”[21],这里的“嵎夷”,即东海之滨。《虞书·舜典》记,帝舜对十二州头领训话时,就说要使“蛮夷率服”[22]。而“四夷”之说则出现于古文《尚书》,在《大禹谟》中,伯益对帝禹说:“无怠无荒,四夷来王”[23],所谓“四夷”,就是围聚在诸夏中国之四方的落后部族。
《韩非子·说林上》云,周公旦“乃攻九夷而商盖伏矣”[24]。这里的“商盖”就是商奄,九夷虽位处荒蛮,但它之于殷商王朝还是很重要的,并非可有可无,这就是为什么周公在军事上先灭九夷,然后才迫使都城降伏的原因。王船山在《四书稗疏》中称:“鲁东海县本有夷属,故《尚书》称莱夷为岛夷。”[25]于是,很有可能,所谓“九夷”最初的地理位置大概还只在鲁国境内或周边,到后来才迁居于淮水流域和泗水流域,或更远的辽东地区。《尔雅·释地·野》曰:“九夷、八狄、七戎、六蛮,谓之四海。”[26]这里,至少有九个东方部落是可以被叫作夷的,相比于北方的狄、西方的戎、南方的蛮,东夷部落很分散,所以其数量也就最多,但其力量未必最强,因为有周一代,始终对诸夏中国构成真正忧患与威胁的并非都是东夷。但《白虎通·礼乐》指出:“东所以九,何?盖来者过。九之为言,究也。德遍究,故应德而来,亦九也。非故为之,道自然也。”[27]以“究”解“九”,君王治理天下只有充分释放仁心、施行仁政,才可以感化居处在四边的原始部族,而使他们纷纷归心向往。这种理解显然是道德预设在前,用道德解释一切,很有汉儒思维的风格。按照《说文·大部》的解释:
夷,平也。从大,从弓。东方之人也。[28]
如果仅从字面上望文生义,夷似乎指示着一个地方,东方近海,地势坦荡,其人群往往身背大弓,多以狩猎、捕鱼为生。可惜,这只是夷之为字到了近古才生发出来的引申含义。相比于已经文明化了的诸夏中国,夷人部族的生产、生活水平还是很落后的。但稍后他们可能就已经追赶了上来,未必没有礼乐文明。上古先民最初造字的时候,夷字与其说被赋予了贬义,还不如说更加象形,否则《论语·子罕》中,孔子为什么还想跑到九夷那里去呢?!“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中国失礼,求之于夷,也未必不可能。皇侃《论语义疏》曰:
东有九夷:一玄菟、二乐浪、三高丽、四满饰、五凫更、六索家、七东屠、八倭人、九天鄙,皆在海中之夷。[29]
并且,“玄菟、乐浪、高丽皆朝鲜地”。显然,这里的九夷之地肯定已经不在鲁国境内了。根据《汉书·地理志》的记载,玄菟、乐浪两夷,至汉代已取得长足的发展,在武帝元封年间相继置郡,户数、人口及辖县与中原之郡也没有太大的差距[30]。皇侃《论语义疏》的“九夷”之说显然与《后汉书·东夷列传》之所记不相一致。范晔说:
夷有九种:曰畎夷、于夷、方夷、黄夷、白夷、赤夷、玄夷、风夷、阳夷。[31]
因为史籍、文献的阙如,范晔所谓的“九夷”今日已经无从可考,人们不仅不能理解这九夷的名词称谓,更不能找到它们各自的确切方位。从时间上看,《东夷列传》撰写在先,而皇侃《论语义疏》则在后,一个在汉朝,一个在南朝,历史间隔数百年,歧解、误读也在所难免。刘宝楠曾试图拉一个圆场,指出:“盖皇疏以地言,汉传以类言也。”这样,从被诸夏中国所称呼和命名的角度看,东夷各族,先被归于不同类型,或因为肤色,或因崇拜图腾,或因其他未知元素,然后再按地域划分。
不过,《后汉书·东夷列传》对“夷”的一番解释,别开生面,耐人寻味。
夷者,柢也。言仁而好生,万物柢地而出。[32]
柢,为树根,《韩非子·解老》曰:“柢也者,木之所以建生也”,“柢固,则生长”[33]。范晔由树根的特征而联想到东夷部族的群体性格,万物都拥有自己的根底、渊源,无根无源,万物既不可能产生,也不可能成长。是人,都应该具备一定的仁性,没有仁性则是不能称为人的。九夷,因为出生于东方,所以他们:
天性柔顺,易以道御,至有君子、不死之国焉。[34]
在范晔的眼里,东夷之人,被水湿之气所长期浸淫,天生就柔弱、温顺,于是,很容易被君道、王道、圣道所灌输、统领和驾驭,而似乎没有一点野蛮、凶狠、残忍的印象,甚至,这种地区还应该被称为“君子之国”,也因为这种群体性格,懦弱、少气、不争、能忍的他们,还一度成为“不死之国”。所以,《论语·子罕》中,孔子萌生“欲居九夷”的打算,便不足为怪。这也正如《后汉书·东夷列传》所分析的那样:“昔箕子违衰殷之运,避地朝鲜。始其国俗未有闻也,及施八条之约,使人知禁,遂乃邑无淫盗,门不夜扃,回顽薄之俗,就宽略之法,行数百千年。故东夷通以柔谨为风,异乎三方者也。苟政之所畅,则道义存焉。仲尼怀愤,以为九夷可居。或疑其陋。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35]
傅斯年在对《左传》之襄公四年、昭公二十八年、哀公元年,后羿之诸多事绩,又《论语·宪问》之“羿善射”,以及《楚辞》之《离骚》《天问》,《山海经》之《海外南经》《大荒东经》《海内经》中,后羿经历之记述,《吕氏春秋·勿軁》之“夷羿作弓”——等材料进行了一番仔细考察之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首先,“夷羿必是夏之敌国之君,且此敌国之君并不等闲,以《天问》《山海经》所说,居然是天神,而奉天帝命降于下土,为夷之君,自鉏迁穷桑,而为后人号为帝羿或曰羿帝。”其次,“夷为东方主。”第三,“夷夏之争数十年,在夷一面经羿、龏二宗,在夏一面经相、少康二世,战斗得必然很厉害。”进而,形成了一种“东西对峙的总局面”。而太皞之族、少皞之族(嬴、己、偃)则为夷之诸姓。及至后来,“夷与殷显然属于东系,夏与周显然属于西系。”[36]此说新颖,别出心裁,把夷与夏之尖锐对立一下子上推了很久、很远,也不无一定的道理。